成雍面色一喜,三步并作两步推门而入。
稳婆恰好抱着小小的襁褓到外间,笑道:“恭贺二郎君,喜得贵女!”
成雍将那婴儿抱过来哄了又哄,那哭声还是直冲脑门。
成肃也笑道:“看这精气神,不愧是我家的孩子!”
狸奴望着那襁褓小小一角,又把目光投向内室里,桓氏的侍女还在忙碌着,再往里便被硕大的屏风遮住了视线。
“狸奴,抱抱你阿妹。”成雍将孩子交给她,转头到内室去了。
怀里的襁褓沉甸甸的,柔软又温暖。婴孩的脸颊在烛光中红扑扑的,她闭着眼干嚎了一会儿,就自顾自地睡着了。
狸奴轻声道:“我小时候也这么吵闹吗?”
成肃笑了笑:“更甚之百倍。”
长夜无月,星河璀璨。成家更因这女婴的诞生增添了不少热闹。
天刚拂晓时,鸡鸣已响彻城中。庭燎将燃尽,温氏命人添了柴,让家仆往里面扔竹节,一时间劈里啪啦响个不停。据说这样能惊惮山臊恶鬼,保佑家人平安。
狸奴最爱扔爆竹,玩了半天才想起,正在后宅睡觉的婴孩或许又被吵醒了。
然而年节的热闹总是难免。狸奴刚换上柳氏精心缝制的新衣,跟着父辈向温氏拜年。凤箫声动,满堂华彩,温氏活了六十多年,从没想过还能有今日这般富贵,激动得眼泛泪光。
刘婆笑着道:“老夫人可高兴了?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狸奴也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宴席,闻着椒柏酒和屠苏酒的馨香,只能吃着胶牙饧解馋。贴年画、悬苇索、插桃符这些事都有下人们代劳,狸奴只管心无旁骛地胡吃海喝,总算是过了七岁以来最安稳的一个年。
掐指一算,已经七年了。
初七人日时,狸奴随柳氏一道去江边望远。
从前每逢人日,柳氏总一双巧手剪出形态各异的小人,让狸奴挂在帐子上,好教人平安喜乐。狸奴没她的好手艺,剪出来的小人歪歪扭扭,也不好意思拿出手。如今成肃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气,竟摆出一沓金箔,任凭她母女剪裁作乐。
柳氏直呼使不得,言语中满是惋惜。
霜娘含笑道:“纸人毕竟易折损,用金箔剪出来贴到屏风上,闪闪发光多漂亮。”
柳氏还是觉得太贵重,成肃便送她一支美玉雕成的华胜,于花开富贵的层叠中泛着盈盈珠光。狸奴的目光落在柳氏头戴的华胜上,连江边簌簌的寒风都不觉得刺骨了。
“可惜你阿父军务繁忙,竟不得一同来游玩。”柳氏喜悦的声音带着淡淡愁思,飘散在猎猎江风中。
狸奴想了想,道:“过几日便是上元,那时候休暇,阿父可以跟我们在城里赏灯!”
“是啊……”柳氏笑了笑,道,“不过我们可不是在城里赏灯。”
“哦?”狸奴不解道,“难不成只在府里?我不要!好久没去看大市的灯会了……”
柳氏道:“傻丫头,这一次我们要去金陵。”
狸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上元春宴,你可听说过?朝中的达官显贵,那时有机会与皇帝一同赏灯,”柳氏脸上浮起憧憬的笑意,“你阿父,可是三品镇军将军了呀。”
————
上元盛会,万国来朝。京畿各州郡守宰齐聚大司马门,幢幢灯影中,满朝朱紫言笑晏晏。辰初时分,帝后将亲临城楼主持春宴,与文武群臣及宫妃命妇把酒尽欢。
直到随成肃登上城楼内殿,置身于流光溢彩之中,狸奴感觉一切都如梦似幻。
“成娘子,久违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晃了过来。
狸奴干笑了一声:“不过才数月未见,宗将军怎么如此客气?”
宗棠齐哈哈一笑,豪爽的笑声淹没在满堂笑语中。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小娘子!十三娘在家,恐怕要羡慕死了。”
上元春宴向来是百官携嫡妻嗣子来赴宴,成肃纵然无嫡嗣,不是还有庶子吗?宗棠齐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狸奴,缓缓捋了捋须髯。
狸奴问起宗寄罗,宗棠齐显然记起了霜娘那一节,稍有些愧色,但也不好意思向一个小辈赔不是,便笑道:“听十三娘说,成娘子的伤已经痊愈了?”
“有劳宗将军挂怀,已无大碍。”
“难得,难得!”宗棠齐本以为她的肩伤再难治好,如今见她举止自如,不由得懊恼家中早早为宗凛定下了婚事,脱口而出道,“可惜,可惜!”
狸奴正不解其意,殿门有两队青衣内侍鱼贯而入。殿内静了静,交谈的人群各自归位,琐细的骚动如微尘消散。
有内侍高呼天子驾临,群臣命妇便簌簌拜服,山呼万岁。
狸奴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抬头,片刻之后便听到天子温润的声音:“众卿平身。”
众人分两厢落座,天子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春宴便开始了。
柳氏与狸奴各自在成肃左右两侧,位置还颇为靠前。烛火映照下,狸奴偷眼看天子,他端庄的面容比往日增添了几分神采,深沉似海的目光望着殿下祝酒的臣子,并未注意到狸奴大胆的窥探。
无论身处困厄还是高居庙堂,天子始终是这般平静的模样。狸奴不由得暗中感慨,一不留神,双筷夹着的春饼啪嗒落在几案上。
这已是御前失仪,狸奴却浑然不觉。对面有人瞥了她一眼。她似有所感,朝那边一看,座上是一位陌生的中年郎君。
他年纪三十有余,生得丰神俊逸,高标出尘。狸奴刚把春饼夹起来,又被他一瞥惊得掉下,直接滚到地上去了。
那中年郎君移开了目光,他身旁的少年没忍住轻笑一声,招来中年郎君一记警告的眼神。
狸奴盯着那少年,便顾不得去捡春饼了。饶是一面之缘大半年未见,陈郡谢鸾这温润的眉眼,她又岂能忘记?
这么说……这中年郎君便是他官居中书令的父亲,豫宁县公谢让。
有其父必有其子。世人皆称赞陈郡谢氏的儿郎如芝兰玉树,果然是名不虚传。
群臣都携妻儿赴宴,可谢让身旁只有谢鸾一人。狸奴纳闷间,天子近旁的华服美妇正垂眸打量着席间,她身侧的孩童只有六七岁,表面上规矩地端坐案前,却时不时左顾右盼,瞅到狸奴弄掉了春饼,便捂嘴偷笑。
看着他与谢让父子相仿的眉眼,狸奴恍然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谢让的幼子,而他身旁这一位,自然是天子的嫡姊淮南长公主。
先帝平生只有三位公主,最大的淮南公主下嫁谢岐之子谢让,最小的永嘉公主下嫁王平之之子王恕,二人如今正端坐天子下首,而另一位海宁公主早已香消玉殒,独埋泉下。
天子触景伤情,眉目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迷思。他垂眸朝左近望去,从前苏弘景的位置如今正端坐着会稽王一家。苏弘度不经意与他对视一眼,便紧张地低下头。
苏弘景才不会如此,他从来张扬恣肆,即使在御前也率性而为。
那性子,像极了早逝的海宁公主。
天子也不知为何今夜频频想起海宁,或许是因为春宴于她而言有特别的意义。身为先帝的庶女,她向来没有资格来这种与外臣欢宴的场合,为此而久久愤愤不平。直到嫁为人妇后,才终于与夫君来到了春宴,没想到那既是第一次,又是最后一次。
天子终于寻到了胸中不平之气的来源。
不甚靠前的位子上,正坐着一个他久违的身影。烛火明灭间,映照出那人满面沧桑,他早已不是天子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儒雅随和,却仿佛被岁月氤氲的陈酿,在肃然的春宴上如清泉流淌。
群臣次第起身向天子祝酒,于悠扬乐声中吟咏些歌功颂德的词章。这是世家文士之间的风雅。
天子至今还记得,在海宁终于来到春宴的那一次,身为驸马的萧玘语惊四座,字字珠玑的词章至今还传颂不已。当时还是太子的他那一刻有多惊羡,后来就有多痛恨。
萧玘,谁准许他回京了?
第65章 惊变
罪魁祸首成肃还浑然不觉,表面上侧耳细听王平之们的华丽词句,心头却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何知己捉刀代笔的新词,与孟元礼默契地相视苦笑。
他头一次暗恼自己在朝中位次如此靠前,以至于留给他的准备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
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成肃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天子一瞬间记起来,当自己不在金陵的时候,便是这位成大将军将萧玘从边郡召回到朝中。
狸奴偷眼看天子眸中晦暗不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果然,成肃正酝酿情绪,天子便出言打断了他:“镇军与旁人自是不同,忠勇果毅,世所共知。馆阁吟咏,反而让镇军拘束,不如另造新词,愈彰德美。”
成肃一下子噎住了。他大字不识几个,背现成的诗句都费劲,皇帝竟让他临场发挥?
他想不通自己好端端待在京门,到底是哪里招惹了皇帝,好不容易回来这一趟,竟然被如此刁难。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成肃身上,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好事者。可偏偏皇帝这样的要求他没法生气,毕竟春宴上的大部分臣僚,都是世家出身的风雅之士,虽不至于人人皆可出口成章,但起码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
然而成肃的肚子里,真的是一点墨水也没有。
柳氏替丈夫着急,暗地里拧紧了帕子。龙骧将军成雍虽跻身春宴,可他紧张得连自己诗作都要忘词,更别提出来为他阿兄解围了。
成肃从来没如此窘迫过,正绞尽脑汁,袖口却被人一拉。
狸奴仰头道:“阿父,前些日子您还教我唱《从军行》,难道忘记了?”
“哦哦……对!”成肃反应过来,胡诌道,“为父是写了那么一首诗,可怎么好意思在御前献丑?”
“可我觉得很好啊……”狸奴眨眨眼,转头对天子道,“陛下,家父太自谦,不如让奴唱给陛下听?”
天子垂眸打量她,点点头算是准允。
狸奴深吸一口气,便轻声唱起来。她歌喉明丽,然而语调苍茫,糅合成一种盛大的秾华,将曲折婉转的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中是一位替父从军的女将军。她女扮男装驰骋沙场,十多年后功成名就时,婉拒朝廷的荣华富贵,千里归家与亲人团聚。从没有人想到过,那响彻帝国的赫赫声名后,是一个女子的刚强与忠毅。
这曲子本是霜娘唱给狸奴听的,狸奴被那迥异于江南绮丽的曲调触动,缠着霜娘多唱了几次,便逐渐学会了。
据说这是极北之地传唱的民歌,塞上寒沙,陇头流水,遥远得仿佛萦绕在歌声中的梦境。
她一曲唱罢,天子垂眸不言语。
成肃紧张地打量他神色,终于见天子眉头一展,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
“这故事中的女将军可是真?”
狸奴也笑道:“陛下以为她是真,便是真。”
这话多少有些骄纵的逾矩,连淮南长公主都瞥了她一眼。
天子倒没说什么,袁皇后轻轻抚掌,道:“这故事倒是新奇有趣,不知那女将军后来如何了?”
狸奴认真道:“后来便成了这故事里的人。”
天子闻言失笑,群臣也哄笑起来。成肃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节总算是挨过去。待他坐下时,后背已湿了一大片,冒着嗖嗖的凉意。
“孺子可教也,”天子赞许道,“赏。”
众人皆惊讶,春宴素来有赠绢帛的习惯,可没想到这第一匹绢帛,竟然赏给了一个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谢鸾有意无意朝这边看了一眼。他父亲谢让才高八斗,在成肃之前便已经吟诗一首,天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实在不能不……令人郁闷。
饶是心中有不平,世家的修养也不允许他溢于言表。
谢让倒不觉得有什么,低声道:“这女郎倒是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