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狸奴猛地站起来,“怎么就难产了?”她说着便要亲自去看看。
樱娘连忙拉住她:“女郎千万不要去!那边说血流了一屋子,一盆一盆换不干净,女郎不要去!奴婢受夫人之托看顾女郎,要不然夫人又要挂心了。”
“怎么会这样?”狸奴愣愣地坐回去,突然想起来,“那她的孩子……”
樱娘重重摇摇头,声音都在发着抖:“孩子没出来,都没了。”
狸奴木然道:“阿父知道吗?”
“将军来看了一眼,也没有办法。”
狸奴虚虚地倚着矮几,便不作声了。
樱娘以为她被吓到了,焦急地向徐崇朝求助。
徐崇朝比了个嘘声,示意她先下去。待樱娘走了,他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狸奴用单手撑着下巴,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半晌道:“她为什么独自去假山?都到临盆日子了,她为什么这样做?”
“或许只是烦闷了……”
“平日里她总跟吴娘子在一起,今日为什么只有她自己?”
日头已经完全沉没了,屋子里有些昏暗,徐崇朝道:“你若当真想不通,明日去问吴娘子便是了。现在恐怕不合适。”
狸奴点点头,再也没说一句话。
张氏还只是成肃的侍妾,也并未诞下子嗣,丧事便一切从简,灵柩在院中停了一晚,飘扬的白幡昭示着尚未远去的死亡,很快便从府中消失。
狸奴抬头望了望四下的高墙,越发觉得将军府如一头沉默的巨兽,将一切的一切悄悄吞噬。
“女郎……”吴氏不安地打量着狸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造访,却又诡异地默然无语。
狸奴回过神来,便问道:“张娘子是哪里人?离京门很远吗?为什么不见有亲人来?”
“张娘正是京门人,”吴氏苦笑道,“这世上已没有亲人,要不然也不会——”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便戛然而止。
狸奴追问道:“又怎样?到现在你还要瞒我吗?”
“女郎……”吴氏摇摇头,不肯继续说。
“就算你不说,我去问阿父,难不成没人告诉我?”
吴氏听她提到成肃,似有些瑟缩,她犹豫许久,终于道:“其实妾与张娘都原是宋家的奴婢,宋家垮台了才来到府中。做奴婢的人,哪一个不是孤苦无依?人走了,也没人来送。”
“宋家?”狸奴皱了皱眉头,“是哪个宋家?”
“还能是哪个宋家?在京门城中,谁不知西河宋氏?”
狸奴愈加惊讶了:“你刚才是说,西河宋氏垮台了?”
她离开京门这么久,还从未听说过宋氏的消息。
“女郎难道不知道?”吴氏稍有些惊讶,“宋氏三兄弟,两个都跟着庾慎终造反,早就死得没影了。剩下那一个去年秋天又谋反,直接抄家灭门了。成将军爱民如子,将宋氏万贯家财分发给百姓,还准许我们这些奴婢各自回家。妾与张氏,还有府中许多人,都无家可归,将军便将我们收留在府中。”
狸奴脑海中闪过宋光甲飞扬跋扈的身影,当年她可是险些被对方抓去做奴婢啊!她听着吴氏的话只觉得难以置信。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家里人一点也没对她说?
“府中的奴婢,有多少是从宋氏来的?”
“约莫一半罢,”吴氏数了数,道,“伺候女郎的樱娘也是。”
狸奴心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想起。偌大的镇军将军府,总不是凭空造成的,宋氏好一番家业,到头来都是为人作嫁。
秋风吹得窗外的桐叶沙沙作响,狸奴临走前问道:“张娘临盆那一日,午前独自去后园,你可知道么?”
吴氏愣了愣,局促道:“那日张娘说出去透气,妾与她一同去的。”
“你们一直在一起?”
吴氏想了想,道:“中间听说宗氏的小娘子来了,张娘行动不便,就让妾过去替她看一眼。”
她神情不似作伪,说话也没什么问题,可狸奴总觉得心头弥漫着淡淡的疑云。白日里天气稍有些燥热,空气中隐约传来一缕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狸奴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命,说不定是张娘子命中该有此劫,而她没能挺过去。
第60章 客至
失去了张氏的将军府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差别,她也渐渐从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淡去。温氏起初总疑心那死在腹中的胎儿是位小郎君,暗自嗟叹了许久,但看到四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子,以及桓氏日渐隆起的腹部,心头那一点遗憾也逐渐散去了。
转眼间,狸奴回到京门已经半年。伤口早已痊愈,光洁的肩头留下了铜钱大小的伤疤,可右臂始终绵软无力。
柳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看到狸奴将左手用得灵活自如,心中才稍稍有些宽慰。
柳元宝家的柿子又熟透了,他母亲精心挑选出一筐,让柳元宝拎着给成家送去。
柳元宝与狸奴一般大,两个人从小一起上房揭瓦,没想到狸奴西征这一趟,断了条胳膊不说,连门都不怎么出了。他有时随着父兄一起到将军府,看到狸奴举手投足之间萦绕着难言的落寞,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柳元宝抬头,望见将军府金光闪闪的牌匾,暗自叹息了一声,目光便被府门前一身缁衣的女子吸引住。
那女子身材高挑,挎着小小的包裹,似乎是远道而来。门口的守卫朝她摆摆手,两边正争执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柳元宝走上前问道。
守卫认得他,连忙解释道:“柳郎君,这女子自称是我家女郎的旧识,非要人进去通禀。结果里边说不认识这么个人,她又不肯走,与我等纠缠起来。”
柳元宝打量那女子,她虽然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面纱下露出的双眼却深沉如水,流露出不同寻常的神采。他自忖与狸奴从小一起长大,想来认识的人也差不多,面前这女子是全然陌生的,心下便对守卫的话信了三分。
“女郎说不认识她?”柳元宝又问道。
“……是,”守卫突然有些不确定,补充道,“门房进去问过了。”
柳元宝点点头,不打算再管这档事。
“郎君可是唤作柳元宝?”那女子淡淡开口道。
柳元宝一惊:“是我,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似是一笑:“成娘子在外,可一直是打着郎君的旗号。”
柳元宝一噎,这事狸奴跟他提起过,当时他还忿忿不平,总觉得狸奴借他的名号做坏事。狸奴一边嘴上麻利地道歉,一边毫无诚意地笑着,指不定怎么回去偷着乐。
柳元宝半信半疑,正在犹疑间,一辆朴素低调的牛车缓缓停在府门前,容楚楚抱着襄远走下来,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便是一愣。
柳元宝眼前一亮:“容娘子来的正好,这小娘子要见狸奴,你可认得她?”
容楚楚定定地看着那女子,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柳元宝不知她什么意思,抱紧了怀里的藤筐,催促道:“若是不认识,咱们赶紧进去罢。”
容楚楚垂眸,静静地搂着襄远,轻声道:“或许,女郎认得她。”
“我正要去找她呢,”柳元宝看了看她俩,迟疑了一阵,对那女子道,“你随我来罢。”
那女子也不搭言,微微颔首示意后,便跟着柳元宝堂而皇之地进了将军府。
容楚楚盯着她的背影默不作声。小襄远奶声奶气道:“阿姨,她是谁啊?”
容楚楚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说道:“这次去西市好玩吗?咱们回去给祖母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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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奴正在小院里练刀,樱娘进来道:“女郎,柳郎君来了,而且……”
“而且什么?”狸奴收了刀,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朝门口一看,登时便愣住了。
柳元宝哈哈笑道:“狸奴,我们这才几天没见面,也不至于这么惊讶罢?”
狸奴瞪了他一眼,犹豫地走向他身后女子。
“霜娘?是你吗?”
那女子摘下面纱,露出令人惊艳的美貌,唯独右脸上残存着猩红的烙印,仿佛无瑕美玉上狰狞的裂痕。
霜娘展颜一笑:“别来无恙。”
“霜娘啊……”狸奴一头扑到她怀里,稀里哗啦地哭道,“真的是你啊!你都到哪里去了?我好想你啊……”
霜娘拍了拍她瘦弱的脊背,道:“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狸奴止住了抽泣,不服气道:“我只是太高兴了!这段时间里上游的战事一直都没停,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
霜娘笑了笑,欲言又止。
柳元宝将柿子交给樱娘,拍了拍手道:“你们还真认识啊!刚才不是说不认得?”
狸奴回过神来,疑惑道:“刚才?”
柳元宝把刚才的情形向狸奴描述一番,狸奴愤愤道:“他们怎么能这样?根本没人告诉我!”
她将霜娘拉进屋,细细询问别后的经历。
原来宣武军收复江陵的第二日,霜娘便收拾行囊离开了。她途径洞庭南下,取道湘中,一路南行到零陵郡,又折返江州,经过寻阳时,还碰巧遇到了前往荆州赴任的成誉。
成誉听说她往京门去,特意写了一封信,嘱托她交给门房,守卫便不会为难。
她轻描淡写,仿佛数月来的辗转奔波都只作笑谈,可她憔悴的面容和破旧的衣衫,分明诉说着旅途的艰辛。
柳元宝在一旁啃着柿子,着急道:“既然有信物,方才怎么不拿出来?”
霜娘苦笑道:“三郎君只身赴任,想来是尚未成家。我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怎好牵累他的清名……”
柳元宝讶然于她的聪慧。他是知道成誉因婚事与温氏起了争执的,若是这时候有女子拿着成誉的信物前来投奔,无异于火上浇油。
狸奴则有些惭愧,当初分别时,她信誓旦旦地请霜娘登门造访,没想到人家真来了,却在府外被为难。
霜娘看出她眼中的歉意,笑了笑,道:“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在狸奴听来却重若千钧。关于霜娘的身世,她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沦为庾氏家奴的处境,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往。对此,她也不便仔细问霜娘,生怕不小心提到对方的伤心事。可是,离开江陵时霜娘已非奴籍,为何如今仍看起来颠沛流离?
狸奴不由得问道:“霜娘南下做什么?在江南寻一处安定的居所,岂不是更好?”
霜娘闻言一笑,从包裹中取出一方沉甸甸的木匣,推到狸奴面前道:“打开看看?”
狸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掀起盖子来,里面还有个竹制的罐子。
“什么啊这么神神秘秘的……”她嘟囔了一声,将那竹罐拧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扑鼻而来。
柳元宝也凑过来:“这是什么?味道好奇怪……”
狸奴也抬眸询问霜娘。霜娘道:“我从湘中寻到了巫医,这药膏对你的肩伤有好处。”
“……”狸奴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你跑去湘中,就是为了这个么?”她颓然地攥紧了拳头,道:“我这伤没得治了,这几个月找了不知多少名医,一个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