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朝应下,带狸奴出来。狸奴老大不愿意:“他来做什么?我要回去听!”
“你没听出来?我们在那里,他不会说的,”徐崇朝略一思索,道,“或许是朝廷什么事。”
狸奴抱怨道:“朝廷能有什么事,劳烦他堂堂右卫将军亲临?”
徐崇朝道:“多思无益。”
郎中已经在狸奴住处候着了,柳氏正唤人为他斟茶。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每七日便来为狸奴施针,一切都轻车熟路。
有柳氏看着,狸奴便好言好语地对郎中有问必答。末了他手捻着须髯,面色稍有些凝重。
“女郎方才说,如今还是使不上力气?”
狸奴点点头。
“伤口可还有痛感?”
“早就不疼了。”
“奇哉怪也,若是淤血壅塞,服药施针这么久,应该有效果啊……”
“真的没有办法吗?”狸奴垂下了眼眸。
“容老夫再仔细想想。”
柳氏在一旁干着急,问道:“大夫看看这方子,还需不需要调调?”
郎中沉思着增删了几味药,道:“先喝着这个。”
柳氏看过了药方,派侍女将消息告诉成肃,没多久侍女回来,说成肃没什么意见。
“那便先喝着。”柳氏起身要送郎中出门,郎中连忙道:“老夫不敢当!夫人且珍重身子。”
他拎着药箱告退,留下柳氏还愁眉不展。
“阿母,慢慢来,我都已经习惯了。”
柳氏挤出一丝笑容,暗中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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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肃与宗棠齐交谈许久,还设家宴款待他叔侄二人。宗棠齐欣然入席,言笑晏晏。
他是斩杀庾慎终的功臣,自己担负着守卫宫城的重任,父辈数人又镇守巴蜀,饶是狸奴看他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成肃与宗棠齐推杯换盏,没想到他出奇地能喝,不知不觉竟有些微醺。
宗棠齐脸色稍有些泛红,看得出眼神依旧清明。他目光在狸奴身上兜兜转转,又打开了话匣子般夸赞起来。
狸奴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哪里入了宗棠齐的眼,竟让他喋喋不休。
他说一两句时温氏还乐呵呵地,说起来没完,她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宗棠齐还在滔滔不绝,温氏眼珠转一圈,看到了一旁默默夹菜的宗凛,便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不止她一个人在心里盘算,在次席侍宴的女眷也暗中琢磨。
酒酣耳热,弦乐飘飘,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珠帘一侧传来女子的笑语:“宗将军这么看好女郎,莫不是要给人家说亲罢?”
这半开玩笑似的一句话,让宗棠齐哈哈大笑。成肃亦随之一笑,似乎没放在心上。
狸奴听出那是次席上朱杳娘的声音,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她正要争辩,宗棠齐先开口了:“我当然想啊!可惜家里竟没有年纪般配的郎君,反倒是有个同岁的女娃,实在是可惜了!”
温氏见宗凛生得魁梧,像是个憨实的孩子,不甘心地问了句:“这位小郎君……”
宗凛听明白她的意思,脸腾一下红透了,连忙低下头。
宗棠齐笑道:“我家八郎已有婚约在身。”
温氏又问道:“不知是哪家女郎?”
宗凛埋首不言语。
宗棠齐答道:“本是在益州定下的娃娃亲。”
温氏深感可惜,念叨个不停。成肃听他们闲谈,轻呷一口酒,扫了宗棠齐一眼。
平心而论,南阳宗氏如今显赫是没错,可毕竟在金陵根基尚浅,况且也并非清流名门。他成肃早已不是京门城中织席贩履的贫苦人家,有匡扶社稷之功,终有一日将立足于金陵,他的女儿,理应许配给王谢世家。
成肃暗自笑了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年方二十便定了亲啊……温氏还没从遗憾中缓过劲来,又感到一丝嫉妒。自家三儿子,明年就三十的人了,婚事还一点影子都没有!
“宗将军啊,”温氏不甘心,问道,“你家可还有没出嫁的娘子?”
“这……”宗棠齐眸光一闪,打了个哈哈,道,“老夫人何出此言啊?”
温氏听着他这话有戏,连忙道:“老身有个不肖子,如今还在外打仗,一来二去便把婚事耽搁了。怎能不让人着急啊!”
“老夫人说的,可是三郎君?”
“就是他!”温氏没想到他们还认识,心里有了底,道,“想来宗将军也是见过三郎了?”
宗棠齐把酒盏往案上一放,笑道:“三郎君一表人才,谦和有礼,真真是人中龙凤啊!”
温氏笑得合不拢嘴:“哪有那么好!不过三郎确实老实信得过,宗将军大可放心。”
宗棠齐略一沉吟,道:“说来也巧,我家中有一位阿妹,与三郎君倒是很般配。”
“哦?”温氏一下子来了精神。
“老夫人还不知道,我家中叔伯六人,兄弟姊妹二十人,其中最年幼的九妹,是我四伯的掌上明珠。四伯从前总想着为她寻一位如意郎君,可惜数年未能如愿。去岁四伯离世,九妹扶柩回江陵,正遇上庾慎终那件事,后来便随我来到了金陵。”
温氏犹豫道:“这位宗娘子,如今多大了?”
“刚满二十岁。”
温氏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道:“正般配正般配!若是比狸奴大不了几岁,我心里还过不去这道坎!既如此,不如给他们换个八字?”
成肃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温氏:“阿母,宗娘子去岁丧父,如今还在丧期呢!”
“那又怎么了?”温氏瞪了他一眼,对宗棠齐道,“宗将军再仔细说说看?”
宗棠齐欣然应允,眉飞色舞地把宗九娘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温氏越听觉得很般配,成誉这么久拖拖拉拉不上心,如今再等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狸奴听得惊呆了,成誉还远在天边,终身大事已经被老母安排得明明白白。她不禁有些后怕,若是宗氏刚好有合适的郎君,是不是她今日便已许配出去了?
温氏与宗棠齐聊得热火朝天,席间再没有考虑过别的事。等到好不容易送走了宗氏叔侄,成肃简直要扶额:“阿母,三弟的婚事,您怎能如此轻率!”
“你还好意思说我?”温氏把老腰一挺,恨恨道,“你自己看看,从前家里穷,耽误了给三郎说亲,这暂且不提。就说你发达了这么久,什么时候考虑过兄弟的终身大事?五六年就过去了啊!我怎么能不着急!若说京门巴掌大小的地头入不了你的眼,这位几代为官的宗将军哪里有不好?老母我自己来操心又怎么了?”
成肃一时间语塞,只得扼腕道:“两姓联姻这种事,他、他、他并非高门啊!”
“你又是什么高门不成?”温氏重重地哼了一声,“有多大肚量扒几碗干饭。我看他叔侄俩都不错,那九娘也是个出挑的。差不多得了!”
众人各自散去。狸奴只为成誉感到深深的无奈。宗九娘她倒是见过,庾慎终临死之日,她是在宁州刺史宗彦灵前戴重孝的女子。听宗棠齐说,闺名唤作纫秋。
桓氏不知何时走到狸奴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狸奴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狸奴摇摇头,“一顿饭的功夫定下了三叔的婚事,我真是没想到啊……”
桓氏似乎冷笑了一声,道:“依我看,那位宗将军本就是为这个来的。”
狸奴不可思议:“怎么会?”
“他那点小心思啊,”桓氏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把自家女郎说出来,所以先猛夸我家的,等挑起了话头,才正经铺展开。”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望了望四下无人,这才道:“叔母有句话,可得提醒你。自从你回来,朱娘变得很奇怪。我说不清楚,反正之前她没有这么刻意。”
“刻意?”
“你想想,是不是她把话题引到了婚配之事?”
桓氏走到了住处,轻轻为狸奴整了整衣领,道:“留意些。”
狸奴独自往回走,樱娘静静地拎着小灯笼。这一路格外漫长,她走到小院门口,突然对樱娘说道:“她若是真的针对我,没想到平白招惹了宗氏。阿父也会不高兴的罢?”
樱娘抿着唇,并不敢搭话。
第57章 成誉
梅雨时节来临前,难得有一段清朗的晴天。徐崇朝将没开刃的长刀送给了狸奴,她得空便在院子里用左手练习。可惜好景不长,连绵阴雨很快笼罩了京门,潮湿得仿佛凭空一捏就能挤出水来。
府中的仆役也稍微清闲些,有时也三五成群地待在回廊中观雨。一日有人自府外飞奔而来,廊下的问道:“有什么急事?”
那人道:“三郎君来信了!”
温氏正在屋子里检查昭远的功课。她既不识字,便又拉了狸奴。
昭远正在抓耳挠腮,外间的侍女走过来,将成誉的信笺交给温氏。
温氏一时竟有些紧张,推给了狸奴:“快念念!”
狸奴拆开信扫了一眼,疑惑道:“祖母把宗氏的意思告诉三叔了?”
“他怎么说的?”温氏紧盯着纸面,可惜一个字也看不懂。
狸奴原原本本地把信读了一遍。信是成誉亲笔所写的,文辞也通俗易懂。温氏慢慢收紧了眉头:“他说他不同意这门婚事?”
何止是不同意,简直说严词拒绝。不知怎的,狸奴竟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三叔的风格。
朱杳娘在一旁坐着,此时揽过了昭远,小声道:“三郎君竟如此固执。老夫人,您说会不会是他心里有人了?”
温氏沉下了脸:“不错,非常有可能。”
“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狸奴为他鸣不平,“三叔根本是意不在此啊!”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温氏瞪了她一眼,开始琢磨到底是哪个勾走了成誉的心,可寻思了半天,似乎没见过成誉跟谁家的娘子走得近。
朱杳娘提醒她:“指不定是在外面有人呢!”
“你不要血口喷人!”狸奴见她得寸进尺,有些生气了,“我三叔不是那样的人。”
温氏摇摇头,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好好想想……”
“三叔既然不同意,那与宗氏的婚事——”
“不准他不同意!”温氏寸步不让,“我只是告诉他有这么件事,有本事他永远不回来!”
狸奴气不过,哼了一声跑到屋檐下。檐外烟雨弥蒙,堵得人心里透不过气。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成誉那里,也是这般恼人的天气么?
这一年的雨季格外漫长。
狸奴瞅着天晴时去江边放风,眼见着江上水涨,洪波涌动,于上游而言未必是行舟的好时机。她重新拾起了刀法,这时才意识到,似乎许久没见到沈星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