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才不听那些,宫女们也拿她没办法,她们不敢在宫城内吵闹,见路人往这边看过来,便纷纷住口,硬着头皮跟在这小祖宗身后。
樱娘看她奔着左卫去,没再说什么。
出了后宫,这宫内少有女子,狸奴一路上风风火火,引得不少人注目。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守卫,见这女郎如此张狂,为首的队主一抬手,一行人便把狸奴拦住了。
那队主开口倒还算客气:“女郎怕不是走错了路?再往前可就是官署了。”
狸奴打量他装束,与大通门的守卫一样,都是金盔金甲,头顶红缨,但内穿青袍,而大通门守卫是白袍。
东方色尚青,他们应该是虎贲军了。
狸奴被这群彪形大汉堵住路,心里也止不住犯嘀咕,只好用纯良无害的眼神直愣愣地与之对视。
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队中有人悄悄在队主身旁耳语一番,狸奴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那队主一挑眉,神色舒缓了许多,又开口说道:“女郎若是迷了路,我可以带路。”
他这么一说,反而让狸奴不好意思了。她犹豫了下,道:“我能去左卫看看吗?”
“女郎去左卫做什么?”那队主一动不动,只打量着她。
狸奴被盯得头皮发麻,索性道:“我想看看虎贲是不是像传说中一样神武!”
众军士哄然大笑,那队主也无奈地笑笑,道:“喏,这不是看到了?赶快回去罢!”
狸奴暗自哀叹碰上这么个硬骨头,没奈何只得打道回府,一路上神色恹恹的。宫女们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头。狸奴顺着原路转入了小门,差点与对面的来人撞个满怀。
她一下清醒,定睛一看,顿时呆住了。
面前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白衣胜雪衣袂飘飘,衣领和袖口绣着连珠菡萏暗纹,愈衬得面如冠玉,眉目分明。
他原本温润柔和的眸子流露出一丝讶异,一声“抱歉”脱口而出,连声音都像玉石般温厚和悦。
狸奴从未见过如此风姿华美的翩翩君子,一时间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那少年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只谦和地笑了笑。反倒是他旁边的内侍尖声道:“什么人在宫里乱跑乱跳,成何体统?”
狸奴仔细想了想,她也没乱跑乱跳啊,倔脾气上来正要开口反驳,带路的宫女连忙向那少年解释道:“世子莫生气,这位是镇军将军的女郎。”
那少年原本没生气,闻言却瞥了狸奴一眼,淡淡道:“无妨。”说罢便与她擦肩而过。
饶是狸奴再迟钝,也发觉他似乎听闻自家阿父后,神色有些不对劲。
狸奴忍不住回头张望,半晌才怅然若失:“这人是谁啊?”
宫女道:“回女郎,那郎君乃陈郡谢鸾,中书令谢让与淮南长公主之子。”
淮南长公主之子,那便是今上的外甥了。
狸奴按下心头奇怪的感觉,一路上心不在焉地出了皇城,耳边还回荡着谢鸾悦耳的嗓音。
樱娘正跟着牛车走,兀地听到狸奴猛拍几案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
狸奴从车窗里探出头,一脸兴奋道:“樱娘,我曾经遇到过那郎君!”
樱娘不解其意,道:“女郎可是说谢家的郎君?”
“正是!”狸奴的声音有些悠远,“去岁我到金陵时,阿父在太庙前宣讲,这位谢郎君也去了!”
“女郎啊……”樱娘听到她激动的声音,心中暗叹,又不好说什么。
王谢两姓乃世族冠冕,陈郡谢鸾早就是豫宁县公谢让的掌上明珠,引得京城里无数女郎心折。见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自家女郎被他吸引住,也是人之常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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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奴自打从宫里回来,便寻思着到府外转悠。她知道陈郡谢氏聚族而居,就住在朱雀大航东南的乌衣巷。
樱娘好不容易把她按下,无奈道:“女郎这几天千万别乱跑!将军又请了新的郎中,女郎且静下心来调理一番为上。”
“又有新郎中过来?”狸奴提不起一点兴趣,闷闷道,“可我已经憋在府里大半个月了,除了进宫哪里也没去,再这样下去就要疯掉了。”
她又想了想,倏忽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阿父,就不信他不让我出门!”
“女郎!”樱娘连忙劝她道,“将军这几日忙于政事,女郎还是改日再去罢!”
狸奴才不听她说什么,大摇大摆地往前院去,翻飞的裙裾如同一只花蝴蝶,一路飘到了书斋。
四门紧闭,斋内隐隐传出说话声。门口的守卫眼见着狸奴慢悠悠迈上台阶,神色渐趋复杂,一时不知道该拦是不拦。
狸奴故意放慢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的神色,在其中一人即将出手阻拦之际,突然展出了笑容,低声道:“是谁在里面?”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挣扎了一番,终于道:“何主簿。”
狸奴一点也不意外,何知己很受成肃信任,成肃若有什么事,也总找他来商量。
既然是何知己在,里面必然在讨论公事了。狸奴打算在门口等一会儿,门扇却吱呀一声打开。
沈星桥侧身出来,见到狸奴皱了皱眉头。
狸奴睁大了眼睛,既疑惑对方怎么在这里,又纳闷他为什么不乐意看到自己。
透过门缝传来了里间细碎的声音:“……今上的意思……谢让的话有几分真假……”
沈星桥连忙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将军正忙着,小娘子请回。”
狸奴听见里边提到了谢氏,顿时好奇心大盛,向他作了个“我偏不”的口型,便赖在门口不肯走。
沈星桥拿她没办法,二人无声僵持了许久,门再一次打开了。
成肃送何知己出来,正笑道:“如此一来二去,可少不得劳烦主簿了!”
“明公尽管放心罢!”何知己拱手道。
成肃还要再说些什么,看到狸奴便愣了下:“狸奴,你怎么来了?”
狸奴瞥了沈星桥一眼,大声道:“我有事要跟阿父说呢!”
何知己闻言笑道:“如此,那明公先忙,卑职告退了。”
“这是哪里话。”成肃将他和沈星桥送出了院门,过了好一阵才回到书斋。
狸奴正坐在斋中摆弄案上的香炉,见成肃回来便问道:“阿父,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你以为我不想回?”成肃重重叹了一口气,“金陵的事情还没处理完……”
狸奴眨了眨眼睛,放下了香炉,问道:“是皇帝不准阿父回去吗?”
成肃看了她一眼,沉吟道:“过几日,再过几日……”
“我听何主簿说过了,皇帝要让阿父做侍中,”狸奴啧啧道,“阿父如今是徐青二州刺史,哪里有留在金陵的道理?纵然要留下,皇帝该拿扬州刺史来才是!”
成肃闻言笑了笑:“尚书令王平之这扬州刺史做得好好的,没想到官职已经被狸奴许出去了。”
“既然如此,凭什么不让阿父回京门!”
第47章 亲临
“这话你该去问朝廷那些人,”成肃含笑看着狸奴,捻了捻胡须,“你阿父我推让了许多次,今上偏不肯松口,又要我做尚书令,还下诏让百官相劝。你看看,阿父多为难!”
听说要做尚书令,狸奴有些心动了,但她还记得何知己的话,道:“何主簿说金陵留不得。”
“确实留不得,”成肃点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又去缠着何主簿了?他给你说这些作甚?”
“我没有,”狸奴反驳得理直气壮,“何主簿心肠好,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了?”
成肃虽不明白何知己的意思,但知道他心里有分寸,便不再多问。
狸奴又追问他何时能回家,成肃思量了一番,道:“朝中不容易脱身,不过你放心,最迟到这个月底,我们就回去。”
“还有这么久?”狸奴忍不住哀叹,但也没办法,坚持道,“我在府里呆不下去了!阿父一定要让我出去!”
“你不是刚刚入宫一趟?”成肃怪道,“金陵这么大,人生地不熟,跑丢了可怎么办?若是觉得闷,让徐家小辈她们常来便是了。”
狸奴又百般哀求,成肃却就是不许。她气冲冲地往外走,一不留神,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对面的来人。
“哎呀!”狸奴捂着脸暗道倒霉,从指缝间一看,竟是徐崇朝。
“狸奴怎走得这般急?”徐崇朝神色稍有些局促,关切道,“碰到哪里了?”
“徐郎君……”饶是成肃叮嘱了许多回,狸奴也一时半会儿难改口唤他阿兄,讷讷道:“我没事。”
“幸好今天没有穿甲胄。”徐崇朝盯着她发红的额头,庆幸道。
“是了,我听阿父说,你正在江郎君军中?”狸奴见他一身常服,便问道,“今日没有操练吗?”
“我阿兄方才已走了,”徐崇朝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我刚从劳歌渡回来,正要向义父禀报。”
“他已经走了?去西府赴任了吗?”狸奴瞪大了眼睛,“这才在金陵呆了几天!”
“皇命难违,”徐崇朝也很无奈,“西府乃重地,一刻也不得松懈。荀将军还要去荆州,我阿兄须得快些接替他。”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狸奴颇有些气恼,“我连去送别都不成吗!”
徐崇朝解释道:“这是我阿兄特意叮嘱的,此去赴任不必声张,也免得惹人猜疑。义父定是猜到你想去,所以才没敢让你知道。”
“江郎君行事磊落,有谁会猜疑!”狸奴才不听,生气道,“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
“如今朝局不明朗,我等处处要谨言慎行。若是被人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那可就有苦头吃了,”徐崇朝耐心道,“义父与我阿兄交好,他也是明白其中的缘由,所以才有意避嫌的。”
狸奴稍稍消了气,事已至此,总不能把江岚追回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为什么不随他一起去?”
“原来狸奴竟想让我走啊,”徐崇朝闻言笑了笑,眸中晦暗不明,“可我的家人都还在这里,须得我照顾他们。况且阿兄叮嘱我,要跟着义父好好磨练一番。”
“我没有想要你走的意思。”狸奴语气闷闷,心头莫名烦躁。她摆弄着裙带上的长寿结,道:“你要在我阿父军中听令吗?”
徐崇朝点头道:“我今天过来,正要问问义父的安排。”
“那沈郎君呢?他怎么也没有跟江郎君走?”
“沈郎君家中有事……”
“狸奴——”成肃站在斋前唤道,“我有些事要交代给阿蛮,你快回去罢。明日新郎中要来,好好休息下。”
狸奴看看他,又看了看徐崇朝,没再说什么。日影西斜,惠风和畅。她沿着花#径回到小院,樱娘正默默在门口等她。
“江郎君也走了。”狸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直直进了屋,愣愣地倚在榻上。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为她英气的侧颜镀了一层金。
樱娘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又听她喃喃道:“以前在京门的时候,多好……”
以往狸奴若有什么小脾气,睡一觉就忘光了,可这次她第二天醒来,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一声不吭地与成肃一同用朝食,成肃也似乎满怀心事,竟没注意到狸奴的沉默。
这下狸奴更郁闷了,回屋枯坐了半晌,又心绪不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