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不负殿下所托。”成之染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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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衰柳,云淡长空,金陵又是难得的晴日。
东府门前青石阶上落满了银杏叶,成之染与徐崇朝登车之时,初升的日头尚未驱散氤氲寒气,呵出的白气与玄甲寒光交织成纱。
这一路数十里官道,出了南篱门渐渐冷清了。野塘里结了薄冰,冰面上支棱着残荷的枯梗,寒鸦“啊啊”地低飞而过,又掠过收割后的稻田,枯冷的叫声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听闻太平长公主大驾亲临,北中郎将柳元宝匆匆赶来,又惊又喜。他与宗寄罗驻守此地已有一年多,数月前喜得一子,那孩子百日之时,成之染还曾到柳府看望。可他没想到月余不见,对方又比往日憔悴了许多。
成之染见到魏王时,也不免意外。昔日金尊玉贵的帝王,如今却手执竹帚清扫庭院。他一身苍青布袍,衣摆不知从何处沾了些灰土,那模样仿佛京门城里教书的布衣先生。
柳元宝赶忙解释道:“魏王平日喜欢做这些,我都拦不住……”
成之染微微颔首,刻意放轻了脚步。她望着庭中高大的罗汉松,低处枝叶间垂着一只只柏子香囊,大抵是魏王手作。
“经年不见,这松树又茂盛了许多。”成之染缓缓开口。
竹帚沙沙从石板划过,魏王并未抬头,道:“前几日霜重,砍了些枝桠当柴烧。”
他的嗓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些,话音刚落又咳嗽起来,锦帕一角从指缝漏出。成之染瞥见上面的凤纹已经斑驳,看得出有些陈旧了。
柳元宝支支吾吾地又想开口,成之染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他只好拉了拉徐崇朝的胳膊,低声道:“四时供奉从不曾短缺,都是魏王他自己……”
听得脚步声远去,魏王抬起了头,拄着竹帚打量成之染一番,道:“何以忧劳?”
成之染摸了摸脸颊,自嘲地笑笑:“让陛下见笑了。”
魏王不语,似是叹息。成之染上前将竹帚接过,却见他转身朝书斋走去。
她默默跟上,一路上幽寂无人,倒是一花一草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书斋里窗明几净,案上摆着尚未下完的棋局,一旁陶碗中盛着浑浊的黍酒。
成之染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陛下何必如此朴素?饮食用度若有所需,我等自当尽己所能。”
“这黍酒乃我亲手所酿,”魏王独坐于案前,看了她一眼,道,“如今幽居在此,方知山翁野趣。”
成之染欲言又止,黯然垂眸:“陛下……”
魏王似乎笑了笑,凝神执子,走了几步棋,才问道:“太平长公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成之染不由得微微握紧了手掌,这名号从对方口中说出,令她如鲠在喉。半晌,她说道:“琅邪公主原本要来看望陛下,只是她如今身子重了,不便走动,因此让我前来向陛下问安。”
魏王执棋的手微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已有身孕?”
成之染心头酸涩,后宫与此地,当真是音尘断绝。她颔首答道:“约莫腊月里就要临盆了。”
案旁菱花炭盆里迸出火星,映得魏王眼底微光闪烁。他喃喃:“好,好……”
成之染打量着对方平静的眉眼,道:“我父亲临终时曾说,苏氏之子,将立为储君。或许那时候,陛下也不必长居在此了。”
魏王不语,博山炉腾起袅袅烟气,在他的眉间萦绕不绝。
成之染朝徐崇朝示意,他上前进呈食盒,解开道:“这是琅邪公主嘱托带来的粔籹。”
“她还是喜欢这些,”魏王神情微动,轻轻捏碎了酥皮,道,“往后可不能贪嘴。”
这话是说给苏裁锦的,成之染暗暗记下,又道:“公主近来在抄经,她是个菩萨心肠,往后定会诸事顺遂。”
“抄经……”魏王顿了顿,道,“如今也像她母亲一般了。”
成之染为他添了盏新茶,问道:“皇后在此可还住得习惯?”
“此地可忘忧,”魏王盯着颤动的水波,缓缓道,“若能长留,亦是幸事。”
小窗外传来啁啾鸟鸣,屋中静默了一瞬。成之染思忖一番,道:“清河公主,已有十七岁了罢?”
她记得苏兰猗与成琇莹同日而生,成琇莹去岁便已出嫁了。
可是苏兰猗不仅是前朝公主,又背负着天命皇后的谶言,只怕没有人敢动这个心思。
魏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扫过面前的残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之染试探道:“往日我听说,淮南长公主次子有禁脔之称。”
魏王目光一顿,抬眸望着她:“谢氏殊为不易。”
“陛下,”成之染勾了勾唇,道,“倘是陛下心愿,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王缓缓从座中起身,在窗畔梅瓶前驻足良久。梅瓶里插着三两枝金菊,是满室侘寂中难得的炫亮。
日色已有些暗淡,透过窗棂浸透了他的眉眼。他取出一截金菊枝,递给成之染,道:“若能为清河觅得良人,是我该谢你。”
成之染接过枝条,瞥见断口处一抹琥珀色凝脂,犹如伤口渗出的脓血。
天色已不早,随行而来的甲士几番叩门提醒,是时候离开此地了。
魏王转身去添炭,不甚娴熟地用火筴拨弄炭灰,搅起了阵阵白烟,让他禁不住呛咳。
成之染正要上前相助,却见他摆了摆手,淡淡道:“请回罢。”
她还想再说什么,魏王只是低垂着眼眸,道:“告诉琅邪,不必挂念。”
斜阳在他侧颊点染了金粉,有那么一瞬,恰如当年初见时灼人的火光。
第403章 遂初
守将府邸离秣陵宫不远,大门铜环上狮首泛着幽光,沉默地注视着往来行人。
成之染和徐崇朝到府中留宿,刚踏进大门,便听到婴儿嘹亮的哭声,隔了重重深院仍高亢昂扬。
一行人到后堂时,正看到宗寄罗抱着啼哭的婴孩,在堂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瞥见成之染,宗寄罗顿时眸中一亮,一把将孩子塞给乳母,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抱怨:“这个小冤家!日日夜夜止不住狼嚎!”她不耐烦地踢开堂中胡床,切齿道,“还不如当年出征时在大营里清净!”
“见笑了,见笑了……”柳元宝赶忙让小厮奉茶,将成之染迎到上座。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对宗寄罗道:“孩子如今还小,往后闹心的日子长着呢。”
襁褓中的婴儿仍嚎哭不止,宗寄罗苦着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招了招手,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哄睡,听得那哭声渐远,不由得叹息:“我几时能离开金陵?”
成之染笑道:“旁人巴不得回到金陵,你却好,急着要离开。”
宗寄罗缓缓摇头:“北境毕竟不安稳,我难以安心。”
“如今没听到慕容氏动静……”成之染目光从堂中扫过,壁上挂着犀弓,弓旁悬着箭筒,似乎已许久未动了。
“可我总梦见胡人南下,”宗寄罗也盯着那弓箭,道,“前两年解洛阳之围,慕容氏勾结逆贼,那阵仗比宇文氏难缠多了。”
柳元宝坐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在这里守着魏王,还能守一辈子不成?”
新添的烛火在案头摇曳,映出成之染眼底闪烁的微光。
见她许久都一言不发,徐崇朝说道:“当初割立北兖州,让薛会宁做刺史,也只是权宜之计。璧田城扼守大河,形势险要,单单一个薛会宁,终究力有不逮。可惜彼时正逢朝廷多事之秋,一时难以顾及。”
宗寄罗听出他话中之意,追问道:“如今呢?如今还有何顾虑?”
成之染摇了摇头,如今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御座上那位皇帝的心思。多留些可靠人马在金陵,总不是坏处。
可是看到宗寄罗愁苦的模样,她又有几分不忍。
半晌,她问道:“魏王在此,可还安顺?”
柳元宝摸了摸脑袋,道:“他这一家人可小心着呢,平日里吃的用的,从来不假手他人。我竟不知天家如此能吃苦,粗茶淡饭也对付过去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道我还会害他们不成?”
宗寄罗拽了他一把:“这话可不能乱说!”
堂外夜幕里飞过一只老鸦,“啊啊”地叫着落到屋檐上,北风中隐约又传来断续婴啼。
成之染轻叩几案,道:“这几日,我再找个放心的人来。”
宗寄罗闻言大喜,千恩万谢地握着她的手:“那我便等着去璧田城!”
成之染笑笑,忽而道:“你可曾见过薛会宁?”
宗寄罗难掩意外,点头道:“见过的。”
“他……”成之染略一沉吟,瞥过案头幽微跳动的火苗,抿唇道,“以你之见,他可有本领收复河曲之地?”
河曲之地本就是从薛会宁手中丢掉的,宗寄罗思忖一番,道:“难说。”
成之染颔首,心中有几分可惜,倘若不收复河曲,秦州又受制于人。
可又有谁能出兵河曲?
更深露重,月叩窗扉,数人在堂中高谈,影子随烛火抖动,恍若莽莽寒沙中零落的旌旗。
成之染斜倚凭几,轻叩着朱漆手炉,指尖融融余韵里,衔枚疾走的寒夜,将士归来的凯歌,冕旒晃动的重影,都化作屋外蔓延恣肆的寒意,飘散在呼啸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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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福殿的象首炭盆冷不丁迸出火星,溅在御案一角垂落的章奏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去了秣陵宫?”成昭远紧盯着下首的钟彻,喉间挤出一丝笑,“果然……”
钟彻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的视线,支吾道:“陛下,长公主只是……”
“只是什么?”成昭远缓缓起身,道,“一个被废的皇帝,去找他作甚?”
他广袖一挥,掀翻了案头球笼熏炉,青瓷碎成了两半,香灰扑簌簌落在金砖上。钟彻一动不敢动,皇帝却碾过灰烬走到他面前,逼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钟彻回答不出,暗自懊恼自己多嘴,平白又惹得皇帝发怒,正要开口时,却听得对方幽幽的声音传来。
“难道是后悔了不成?”
钟彻愣了愣,突然明白他话中之意,登时大惊失色,险些瘫坐在地。他慌忙跪好,顿首道:“陛下慎言!长公主绝无此意!”
成昭远俯身按上他肩头,道:“卿如何知晓?”
钟彻愕然抬头,皇帝的手掌收紧,捏得他肩膀生疼。过了好一会儿,肩上的力道才松开。
成昭远负手踱步到案前,端起了茶盏轻呷一口,眸中忽而闪过一丝凌厉之色,甩手将茶汤泼到云屏上。
清雅的风物登时被褐色污浊,水珠顺着锦绣纹路滴滴答答地流下。
钟彻悄悄打量着,案前的素服背影兀然伫立,半晌都一动不动。
“陛下……”他忍不住出言提醒。
成昭远发出一声莫名所以的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低低道:“我到底还是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