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递上一副名帖,比丘尼看了,狐疑地打量他们几眼,于是关了门,咚咚咚跑去给寺主报信了。
成昭远负手立于梅树下,蓊郁的枝叶在秋风中有几分萧瑟。此地幽静少人来,连花枝都越发落寞。
不多时,寺门又一次拉开,出来的是位年长的比丘尼,低声与钟彻交谈了几句,开门请众人入内。
青石小径两侧长满了湿滑的苔藓,成昭远小心避开,转过庭中的水塘,瞥见残荷在泥泞之间支棱着。荷梗干枯而焦褐,犹如奏折上勾去字句的划痕。
引路的寺主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对他道:“檀越要找的人,正在此处。”
第395章 棠棣
禅房前的茱萸结了籽,腥红的果实噼啪砸在石阶上。
成昭远心头忽而一跳,冷不丁想起幼时与二弟三弟摘茱萸制香囊,果实汁液染得指尖鲜红数日不褪。
他没来由烦乱起来,鸟雀扑棱棱从檐上飞起,随行众人的脚步已渐渐远去。
有个比丘尼正在廊下捣药,青石杵臼相击,响声比台城的晨钟还要浑重。
“陛下可闻见桂花香?”她忽然开口,停下了手中动作,“显阳殿那株金桂,如今开得正盛罢?夜里落花声好似下雨一般。”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袖中玉佩,刻着棠棣之花的青玉,在手中温润光滑。
玉佩是今早问安时太皇太后塞给他的,老人家掌心温度仿佛还留在上面。他并不清楚年迈的祖母是否懂得玉佩上花纹的寓意,毕竟她一辈子目不识丁,从没有读过什么书。
成昭远幽幽回神,打量着廊下的比丘尼。对方眉眼低垂,容颜平静,让他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毕竟那日在山中偶遇的女子有如精魅,一双眼睛仿佛能窥破内心秘奥,子夜梦回时每每令他胆寒。
“独孤明月……”成昭远喃喃,对她道,“我听旁人说,你是独孤氏巫女,能通灵?”
独孤明月跪坐在蒲团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她身形微动,抬首望着他。
成昭远终于又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一双眸子幽邃不见底,摇晃的茱萸树影倒映其间,犹如参差披拂的轻纱。
“陛下找错了人。”独孤明月的声音清凌凌落下来。
成昭远禁不住上前一步:“当年你寻找独孤灼的尸骨,不就是为了给他超度亡灵吗?”
话音刚落,山风骤起,他恍惚之间迷了眼。揉眼的刹那,日影聚成个熟悉的身影,玄甲长刀,正是长姊当年出征的模样。
成昭远一惊,再定睛一看,石阶上空空荡荡,只余下雨痕蜿蜒。
独孤明月不语,可他分明从对方眉间窥见一道裂隙。她用纤细的手指捻动佛珠,轻轻道:“众生皆苦……”
成昭远紧盯着她,声音近乎一种恳求的意味:“我想再见见我的母亲,哪怕只有一面。”
独孤明月淡淡道:“高祖的皇后供奉于太庙,陛下如何不能相见?”
“是我的生母,”成昭远喉间干涩,话语也显得苍白无力,“乾宁二年她死于非命,我至今不知埋骨何方。”
独孤明月脸上流露出一丝凄然,她将石臼中的药汁倾入陶罐,褐色汁液在日光下泛起诡异的寒芒。她似笑非笑,又说了一声:“众生皆苦。”
秋风吹得廊外茱萸沙沙作响,簌簌落了些枯枝,飘到成昭远面前。他垂眸望着独孤明月:“你若能助我,我准你还俗。天高地远,往后余生,又岂能困在此间?”
独孤明月微微侧首,道:“陛下贵为天子,决人生死,为何自己偏偏被困住?”
成昭远怔然良久,眸中闪动着微光:“太平长公主……”
“困住陛下的不是长公主,”独孤明月将陶罐盖住,声音低回,几乎微不可闻,“是陛下自己。”
远处传来隐约诵经声,一行鸿雁自碧天掠过,清越的啼鸣坠落人寰。成昭远手中玉佩冷不丁坠地,他赶忙拾起,圆润的青玉磕出了小小的白痕。
他有些惋惜,暗自懊恼时,独孤明月却开口,以一种平静却哀婉的语气,缓缓说了些什么。
成昭远赫然抬头,对方正紧紧盯着他手中青玉,苍白单薄的嘴唇翕动,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独孤明月再次将成昭远端详一番,萧瑟风声中,他听到一声叹息。
“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成昭远问道。
独孤明月不答,只是将陶罐向前推了推,道:“陛下以此物煎水服下。倘若有缘再见,自会知晓。”
成昭远命人抱着那陶罐,离开报恩寺时,心中仍半信半疑。野菊在岩缝里开得泼辣,枯藤缠着山道上半截石碑,碑文被苔藓侵蚀,难以辨明文字。
可是成昭远从道旁一瞥,分明从漫漶的碑文读到了一句诗。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1)
他心头一跳,猛然间扯断了腕上佛珠,玛瑙珠子散落草丛中,转眼不见了踪迹。
“陛下……”钟彻上前扶了他一把,忧心忡忡道。
成昭远惶惶然转过头看他,眼前的将军正值壮年,身为钟长统长子,是他素来信任的旧人。可腥甜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无法向任何人言说。
荒凉松林间忽而有一只麋鹿跃过,它翩然驻足,脖颈扭转成诡异的弧度,飘落的松针寒露都凝滞半空。
成昭远望进它的眼睛,琉璃深眸倒映了整片松林的年轮,瞳孔深处浮动着清澈的波光。
他好似看到一双久违的眼睛,那人仿佛盯着他,喃喃低语,几欲堕泪。
“陛下,陛下!”耳畔猛地传来众人呼喊,成昭远望见山风从林间拂过,麋鹿已化作苍青雾霭,随漫漶碑文消失在眼前。
他脸上褪去血色,将手中玉佩握得更紧,棠棣花纹在掌心烙下深痕。
“回去罢,”年轻的皇帝吩咐道,“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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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敲打着琉璃瓦,如同千万条蚕丝垂落重檐。
正福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将人影投在窗棂上,犹如扭曲的巫舞。值夜内侍垂首跪在珠帘外,听得内殿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独孤明月所赠的药汁呈青褐色,煎水之后颜色淡退了许多,烛光中波纹荡漾,泛起带着草木香气的涟漪。
成昭远端起银盏,仰颈饮尽,刹那间重帷翻卷,雨幕中的铁马倏忽齐鸣,球笼熏炉的灰烬在枯寂中冷透。
最初是指尖发麻,御案上那尊白玉辟邪开始扭曲,神兽面目狰狞地爬上蟠龙柱,化作朱氏住处那面硕大的铜镜。缠枝铜镜散落了万千光华,一道道凝成素白披帛,轻轻扫过他滚烫的脸颊。
“桃符……”一声轻唤从梁间垂下。
成昭远踉跄起身,撞翻了殿中的连枝灯树。灯油仿佛熔化的锁链,缓缓从来人白得刺眼的衣角滑落。
他有些迟疑,记忆中朱氏不喜素淡的白衣,可面前朦胧眉眼,又倏忽与心底映像重合。
“阿姨……”他伸手抓向虚空,掌心却突然刺痛,低头见染血的白绫钻破腕间皮肉,另一端系着黑沉刀柄,正指向朱氏咽喉。
寒光影影绰绰映出两张脸,一面是豆蔻年华的长姊蓦然回首,一面是初封郡公的父亲驻足相望。
刀刃冷不丁颤抖起来,在刀锋抵喉时骤然破裂。朱氏的手抚上他眉骨,冰凉得如同那一年凛冬:“子为王,母为虏。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2)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三重纱帐。成昭远惊惶退后,不小心撞翻了云屏,跌坐在那幅棠棣图上。冷汗从额头滴落,洇透了纤薄的绢帛,画中盛放的花朵开始剥落,露出一张张染血的面容。
他不由得捂住了脑袋。
“陛下!”
闻声赶来的内侍仓皇顿首,成昭远睁眼抬头之时,看见寝殿内满地狼藉。连枝灯树倒在撕碎的纸堆里,自己正攥着断裂的灯盏,灯油在掌心烫出刀口大小的疤痕。
暗淡天光从窗棂透入,照见案头空空如也的银盏,梦里的残香仿佛还残留其上。
“璿仪殿……璿仪殿如今还空着……”成昭远唤道,“去收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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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府书斋,庭前水洼里漂着金黄的桂花,残瓣粘在往来之人鞋履上,被辗转踩进青石板的纹路。
数只鸟雀从檐上飞起,翅尖扫落的雨珠飞坠,砸中成洛宛的小双鬟。她“哎呀”一声,摸了摸脑袋,抬头望见罪魁祸首已飞走。
成之染斜倚凭几,宫中的密报摊在书案上,红笺小字勾勒了皇帝行迹。听闻成洛宛的嘟囔声,她拿起书册将红笺盖住,抬眸之时女儿已蹦蹦跳跳进了门。
“阿母——”成洛宛扑到她怀里,嘀嘀咕咕扯了些有的没的,这才转入了正题,道,“前几日家中见到的顾郎君,什么时候再来啊?”
成之染眸光微顿,左卫将军顾岳的夫人,数日前带着家中子侄造访,他家小郎君个个举止端庄,成洛宛很是喜欢。
“练儿问的是哪个顾郎君?”徐崇朝在侧,将那几人回想了一番,大的十几岁,小的跟成洛宛差不多。
成洛宛眸光一亮,道:“就是那个爱吃虾蟆的!”
成之染不由得失笑:“那是左卫将军第三子,不是他喜欢吃虾蟆,他阿弟被疯狗咬伤了,郎中说要吃虾蟆肉。他吃那虾蟆,是为了哄他阿弟吃下去。”
“对,对,他说了!”成洛宛笑道,“也不知那伤口治好了没有……”
成之染摸了摸她的小双鬟,道:“改日我替你问问。”
成洛宛得偿所愿,又像小灰雀一样飞走了。
成之染望着案上露出的红笺一角,禁不住叹息一声。她望向徐崇朝,缓缓道:“顾岳说,桃符前日微服出宫,去的是报恩寺。”
第396章 璿仪
“报恩寺?”徐崇朝将红笺接过,不由得沉默,“招魂……”
二姊丽娘的眉眼倏忽从眼前闪过,如今做了孟氏主母的她,神情已不复往日萧瑟。可是他如何能忘记,十年前为了给独孤灼招魂,引出了多大的事端。
徐崇朝不愿意细想,后来的种种虽避无可避,当初却不必那般凄怆。他神思不属,不小心碰到案头茶盏,茶汤猛地溅出了少许,斑斑点点洒在书案上。
成之染并不急着擦,“独孤”二字在唇间滚了几番,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的面容,有如精魅的眸子盛满了哀伤,连她也难以承受其中的痛楚。在送走荆玉和那化鹤而去的皇子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我素来不信神怪,”成之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可是桃符他……心中有所求。”
乾宁二年的往事,徐崇朝一清二楚,柳氏垂危之际的叮咛,让他无法为朱杳娘找出任何辩驳的理由。今日种种的缘由,早在那时便已经种下,隔了十几年的风烟,只会让撕裂的伤口愈加粗粝而疼痛。
博山香炉袅袅地吐出烟丝,随沉寂弥漫于静室之中。成之染苦笑不已:“父亲不让我手刃那罪妇,不想让我做桃符的杀母仇人,可桃符未必没有将我视作杀母仇人。”
“狸奴——”徐崇朝试图开解,成之染摇了摇头,对他道:“倘若他承认朱杳娘有罪,便不会提起将一个罪妇追封皇后附葬山陵。”
她缓缓从座中起身,负手在斋中漆屏前驻足。彩绘的漆屏,是年节时成昭远送她的礼物。
屏面以金箔勾勒菱纹,漆绘的垂髫双童立于古槐之下,兄姊执竹简教导,密陀绘点缀的槐叶,苍翠中透出斑驳的铜绿。
“他岂能如此……”成之染伸手轻触画中幼童,指尖细腻的触感令她一晃神,仿佛初次抱起襁褓那一日,好奇地抚摸幼弟脸颊。
可惜那一切,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徐崇朝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他看不清她的面容,掌中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主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