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那队主结巴了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成之染会在这里。
徐崇朝倒是迅速恢复如常,问道:“屋里的是什么人?”
“屋里头有人?”那队主吓了一跳,赶忙闯进去,草屋里亮如白昼。军士上前将那女子揪出来,她惊恐地捂住了脸。
众人不知这女子来历,一时都有些惴惴,成之染摆了摆手,微微皱起了眉头,此地是诸将佐驻地,内外都有人把守,这陌生女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那女子似乎神志不清,任凭旁人怎么问,都摇头流泪,浑身上下颤抖个不停。
院中吵闹声早已将诸将佐吵醒,宗寄罗风风火火地赶来,看上去睡眼惺忪。她一见草屋这阵仗,低呼道:“别动她!别动她!”
成之染很是意外:“你认得这人?”
“倒也算不得,”宗寄罗摇了摇头,道,“昨日大雪时我在街边遇到她,那么大的雪,我怕她冻死,所以带回来避一避风雪。”
见成之染不语,她连忙又道:“她不会说话,可能这里也不太好,节下多担待。”说着还指了指脑袋。
成之染又看了那女子一眼,对宗寄罗道:“你也是心大,若她是敌兵的奸细,可不是麻烦?”
宗寄罗支吾道:“敌兵?如今哪还有敌兵。”
“就让她在这里罢,派人好生看住了。”成之染摆了摆手,众人也各自散去。
那女子听闻脚步声渐远,仓惶中抬起了头。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仍看得出长得极标致。
宗寄罗上前,将人劝回草屋里,那女子蜷缩在墙角,自始至终都战栗不已。
成之染见她像是个汉人,于是又进到屋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道:“你可还有亲人?”
那女子不语,成之染却知道她听懂了,两行清泪沿着污浊的面孔缓缓流下,数息之间已斑驳模糊。
宗寄罗劝慰了几句,待出门之时,成之染正在院中等她。
两人沿着回廊踱步,宗寄罗回首,见徐崇朝跟在后面,不由得失笑。
“此地冬日确是冷得紧,待来年开春,我军便要回长安。你救她一时,救不了一世。”成之染突然开口。
宗寄罗似是感喟:“人世飘忽,命薄如纸,能有一时一日,便已足够了。”
成之染侧首看她,不由得一笑:“你几时也这般多愁善感了?”
宗寄罗笑着摇摇头,道:“王师以恩德招怀四夷,待陇外诸郡收到谕旨,没有不归顺的道理,如此又免了金城这般苦战伤亡。你是大恩大德,我是小恩小惠,归根到底,也算是殊途同归。”
成之染抬头望着那一轮缺月,喃喃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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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襄远在长安苦等旬日,眼见得月牙渐满,心中越来越不安。他整日掰着指头数算,此时信使也该到彭城了。
可彭城路远,就算是他父亲即刻发兵,援军也要到月底才能抵达。屈脱末数万胡骑围城日久,在长安近畿一带呼啸扫荡,所过之处称得上寸草不生。北地太守宗凛率军来援,但毕竟众寡不敌,又生生被敌骑逼退回去。
饶是长安城池险固,这日子也实在难熬。
那日去往彭城的信使乘夜出城,他在未央宫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于是披衣起坐,连夜又写了两封书信,一封派人送往陇外金城郡,一封派人送往洛阳城。
他暗自思忖,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在陇外找到他阿姊,她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一旦有她在,城外的屈脱末再凶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而司州刺史宗棠齐驻守洛阳,手中有数千兵马可供调动,若是彭城他父亲远水难解近渴,能得宗棠齐相助,也多多少少是一番助益。
然而他等到如今,潼关之外的洛阳却杳无音讯。
宗氏毕竟是成氏姻亲,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成襄远百思不得其解,诸将也颇为疑虑。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成襄远又修书一封,写给驻守襄阳的雍州刺史温四迟。那是他祖母的亲兄弟,绝不会坐视不理。
信使再次乘夜逾墙而走,成襄远暗自在心中祈愿,襄阳与长安虽有千里之遥,到底比彭城切近,但愿他们能早日来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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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雍州刺史府。
刺史温四迟正值六十大寿,身为梁公的舅父,这一场寿宴办得格外风光热闹。白云映水,夜窗如昼,宾客盈门,满堂花醉,府中上下洋溢着欢声笑语,溶溶月色在绮楼朱阁间流荡。
他侄子温印虎替成肃坐镇金陵,一时间分身乏术,派三个儿子随醴陵县公世子成修远一道,将大车小车的寿礼送到了襄阳。
温四迟甚是欢喜,细细向这几个孙辈询问京中消息。说起来他到雍州还不到一年,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竟生出契阔之感,于座中多饮了几盏,头脑便有些发昏。
堂前灯影宛若星光明灭,急管繁弦的光景,他似乎听到北风吹动斑竹的声音,又好像庭树上漫挂的红纱,在悠悠荡荡拂过他沟壑纵横的面颊。
他的头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竟陵太守温道醇见父亲累了,上前道:“阿父,回屋歇着罢。”
温四迟于恍惚之中抬头,目光紧盯着门口,道:“是不是有人来了?”
温道醇循着他目光望去,并未看到什么人,笑道:“阿父眼花了。”
温四迟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
温道醇又要规劝,门口忽而有人影徘徊。他“咦”了一声,心中越发古怪,到门边一看,通传的小吏在风中瑟瑟发抖,见到他,紧张地咽了咽吐沫。
温道醇问他何事。
小吏道:“秦州来使在城外,求见刺史。监门不敢擅命,因此惊动刺史。”
温道醇皱起了眉头,直觉此事非同小可,赶忙向温四迟回禀。
温四迟登时酒醒了大半,招呼道:“快!快快有请!”
温道醇将他扶到正堂,回廊里料峭寒风一吹,酒劲却越发凶猛地翻涌上来。
温四迟恹恹地倚在堂首,脑门有根筋止不住乱跳,一下又一下,惶惑和不安渐渐在胸口弥漫。
堂外终于传来匆匆脚步声,披星戴月的长安信使跨入堂中,大呼道:“刺史!关中急报!”
温四迟耳中传来一阵阵心跳,成襄远的书信在他眼中明暗交叠,堂中的炉火烧得人发烫,他被那火舌攫住了呼吸,眼前一黑,差一点昏死过去。
雍州刺史府依旧灯火辉煌,举杯畅饮的宾客已杳无踪迹,军府将佐被连夜召来,在堂中商议直至天明。
没有金陵或是彭城的命令,雍州无权径自向长安派兵。温四迟拍案抉择,道:“镇国大将军受命都督秦梁雍三州诸军事,如今她虽然杳无音讯,倘若朝廷问起来,就说是镇国命令!”
雍州兵马本就不富裕。温道醇麾下中兵参军陆盈河临危受命,率一军人马即日北上,驰援长安。
一轮晓月仍挂在天边,如同一颗圆润饱满的泪滴。温四迟倚门而立,颤抖的声音飘散在清寒之中。
“快去给金陵送信!”
第333章 驰援
天寒地冻的时节,落雪的金城格外冷冽。
宗寄罗披着毡裘才勉强暖和,想到草屋里的哑女,只怕要冻成冰了。她给她添了些御寒衣物,得空就去看看她,一来二去,那哑女冰封一般的脸上才有了少许不起眼的变化。
她识字,用木棍写下自己的名字,唤作韦雁娘。
只是韦雁娘始终不愿意发出声音,仿佛要张开嘴时,总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
宗寄罗心下怪异,私底下找来了郎中。
韦雁娘十分抗拒,宗寄罗好说歹说,才让她稍稍放松了戒备。
郎中探看一番,避开那哑女对宗寄罗道:“她并非天生如此,看样子是被人用药毒哑了。”
宗寄罗大惊:“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
那郎中自然无法回答她。
宗寄罗越想越生气,回到草屋追问韦雁娘,到底是谁将她毒哑的。
韦雁娘登时泪流满面。
“莫怕,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宗寄罗握住她的手,冻僵开裂的手掌,隐约可见旧时的纤纤模样。
韦雁娘似是迟疑了一番,瑟缩着抽回手,比划了一通。
宗寄罗问道:“他长得很高?”
韦雁娘点了点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在地上画了个兽首。
“脸长得像狼?”宗寄罗猜测。
韦雁娘摇头,手指在额上勾勒,眼前人忽而神色大变。
“他额头……有一个狼首刺青?”
韦雁娘连连点头。
宗寄罗惊出了一身冷汗,脱口而出道:“徒何乌维?”
听到这句话,韦雁娘一脸茫然,她隐约知道对方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她从未听说过。
宗寄罗旋即反应过来,她一个汉人女子,或许听不懂胡人说话。而以徒何乌维的身份,旁人也不会直呼其名。
韦雁娘见她不语,又有些惊慌起来。
宗寄罗按上了她的肩膀,道:“你放心,他已经死了。”
韦雁娘怔愣了半晌,急急地抓起木棍,在地上写下了“长安”二字。
“你家在长安?”宗寄罗问道。
韦雁娘摇头。她虽听不懂胡人说话,但他们话语间时常提到长安。
宗寄罗见她又写又画,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他们是谁啊?”
韦雁娘抓着木棍,一时间犹疑。一张张令人嫌恶的面孔从眼前飘过,然而她不清楚他们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他们都是胡虏。
宗寄罗想了想,道:“除了脸上有刺青的那个人,还有谁?”
另一群胡人。韦雁娘答道。
宗寄罗纳闷:“还有另一群胡人?”
这城池换了许多主人,韦雁娘也不能一一分清。
宗寄罗问道:“你说的那群胡人,长什么模样?”
韦雁娘丢了木棍,依旧在头上比划。
宗寄罗渐渐看出,那群人髡顶扎辫,这样怪异的打扮,她只见过两年前到访洛阳的凉州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