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在黑眸中聚集,将落未落的,被残月的弯钩挑起,跌碎了迷离而漫漶的梦境。
那样温柔的梦境里,成之染隐隐约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直到天明,都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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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的渭水如巨龙般横亘于长安城外,水面上波光粼粼,被经冬寒气渗透,幽幽地散出冷气。
前来督军的卢昆鹊在南岸瞭望,依稀可见咸阳城外营帐连绵,旌旗猎猎,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沈星桥收回了目光,对他道:“好让府君知道,并非我军怯懦。唯有撤回城中,方能保全人马。”
卢昆鹊摇头不语。他深知一旦撤退,无疑是奇耻大辱,令百姓大失所望。
倘若元得雪在此,定然又要与沈星桥大吵一场。元破寒毕竟收敛许多,声音低沉而坚定:“诸将身负国恩,大敌当前,不进反退,颜面何存?恳请府君准许我夜袭敌营,与北岸人马两面夹击,一战定乾坤。”
卢昆鹊看向沈星桥:“沈将军意下如何?”
沈星桥淡淡道:“府君心中已有权衡,又何必再问沈某?”
卢昆鹊盯了他一阵,道:“城中派我来,为的是诸军合力克敌。沈将军拥兵数千,自然是我军生力。”
沈星桥似是一笑:“我麾下兵马,莫不是同袍乡里,千里征战,只求早日能还。我岂能置他们性命于不顾?”
卢昆鹊顿时来了气:“成郎君持梁公符节号令诸军,如今命我等进兵,沈将军也不肯听吗?”
沈星桥嘴唇动了动,索性抿唇不语。
“沈将军!”元破寒忍不住道,“纵然要退,打完这一仗也不迟。将军难道要学固始县公,不战而屈吗!”
卢昆鹊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星桥微微张大了眼睛,眸光瞬间冷下来。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当年海寇张灵佑进犯金陵,固始县公、尚书左仆射、丹阳尹孟元礼畏战自戕,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更引得成肃大怒。
沈星桥恨恨道:“我几时说过,要抗令不行了?”
卢昆鹊见他面色不对劲,赶忙劝慰了一番,又道:“如此甚好,我这就给北岸传讯,明日夜袭,务要一击而中。”
元破寒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沈星桥眸光沉沉,一言不发地听卢昆鹊部署。待商议军情已毕,他扭头离去,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卢昆鹊思忖一番,问元破寒道:“你是不是招惹到他了?”
元破寒苦了脸:“我哪有这个胆子!”
卢昆鹊摇了摇头,道:“他是跟梁公一道出来的,莫要做得太难看。”
元破寒无从分辨,只得叹息道:“旁的且不论,早日退敌才是正道。”
渭北那一场大火燃起时,成襄远正与诸将站在柏梁台上,遥望着被烧透的半边天幕。
虽隔了数十里之遥,他仿佛能触摸到荒原上涌动的灼热气浪。铺天盖地的狂风野火翻腾起来,绵延营垒融进了火海,在他所看不到的刺眼白光里分崩离析。
心脏难以遏制地猛烈一缩。
成襄远不由得捂住了心口。
他有些没来由的慌张。
火光掩映下,人喊马嘶声交织在一起,将寂静如水的暗夜彻底撕碎。夜中下了场鹅毛大雪,融化的雪水裹满了泥灰,肆虐地扑打着一张张染血的面容。战鼓四起犹如雪海浪涌,分不清是谁的呼喊,杀气直冲云霄,脚下泥泞污浊的土地也震颤不已。
当这一切渐渐平息时,昏黑天地间又陷入了刺骨的冷寂。白雪覆盖的余烬仍忽明忽灭,胡骑已奔散无踪,满目疮痍中传来一声声悲泣。
有人一言不发地下马,在元破寒面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元破寒抬起头来,满目猩红,直视着对方,浑身止不住颤抖。
元得雪却已一跃而起,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沙哑的声音怒不可遏:“你怎么如今才来?你还来作甚!来看我的笑话吗?你害死我多少兄弟!你还我姑丈性命来!”
卢昆鹊躺在血泊之中,紧闭着双眼,眉头不展,仿佛要说些什么,却被冰冷的雪水封禁。
沈星桥脸色苍白,嘴唇微颤。他确实临阵反悔了,想要解释,话语却显得单薄,声音仿佛被风吞噬。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浓烈的焦苦和挥之不去的悲怆。
“对不起,”沈星桥终于开口,声音低哑而沉重,“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元得雪脸色更加阴沉,猛地将他一推,喝道:“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们死,啊?当初在高平时也是,你手下的人是命,我就不是了?要不是我阿弟相助,我早就死了!沈星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沈星桥无言以对,可对方詈骂不止,饶是元破寒拉开,仍旧劈头盖脸地痛骂。
他身为宁朔将军,于关中诸将中品阶最高,即使卢昆鹊年长于他,也不能如此不留情面。
沈星桥低了头,冷淡的面容渐渐浮起怒气,终于在元得雪再次伸手推搡他时,斥道:“我率领麾下离家万里,为的是收复关中,元将军如今重归故里,四方豪强奔赴,手下哪里还缺我这些兵将!夜袭敌营本就是极为凶险的一着,纵使损兵折将,又何至于此!”
元得雪大怒,一个巴掌抡圆了扇过来,被沈星桥死死抓住,两个人登时扭打起来。元破寒苦劝不止,同行的兄弟暗中都为元得雪撑腰,沈星桥手下部曲也一哄而上。
元得雪一时落了下风,颈侧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也不知是谁打的,令他不由得抽痛一声。
沈星桥正要上前,赫然对上元得雪冷厉的目光。
“姓沈的,有本事你杀了我!要不然我跟你没完!”他犹自大喝,一把被元破寒抱住。
元破寒恳求道:“阿兄!沈将军!大敌当前,还望以大局为重!”
沈星桥冷哼一声,瞥了元得雪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元得雪被元破寒拦下,气冲冲道:“你还向着他不成!”
元破寒简直又要哭出来:“姑丈如今尸骨未寒,战场上怎能生衅?城中若是知道了,你我又如何收场!”
元得雪气不打一处来,道:“你怕他们,我不怕!天塌下来,不过搭上我这一条命。沈星桥根本看不起我们,一路上处处为难,你让我如何容他!”
“阿兄听我一句劝,等镇国回来再说罢!”
“镇国、镇国,你就知道镇国!”元得雪气结,半晌才狠狠扼腕,顿足道,“你我为何沦落到这等境地!”
第329章 反目
诸军于渭北大破敌兵,进据咸阳。成襄远闻讯大喜,然而冯翊太守卢昆鹊的尸首运回城中,又让他难以释怀。
沈星桥与元氏兄弟的纷争,也多多少少传到他耳中。
将帅不和,为患颇深。
叱卢密劝道:“不如让沈将军回城。”
成襄远颇为忧虑:“敌兵虽败,却并未远去,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沈将军回城,单凭元氏诸郎君之力,如何能敌?”
叱卢密长叹一声:“一个心高,一个气傲,岂能相容!”
见二人愁眉不展,扶风太守裴善渊道:“倘若郎君信得过,不如让我到军中。两下虽不和,大敌当前,也不至于失了分寸。待我军退敌,再细论究竟。”
成襄远沉吟不决。
叱卢密略一思忖,裴善渊为官多年,又最为年长,还是从成雍手下出来的良将,素来处事公允,虽然出自元破寒母族,倒也不至于拉偏架。
不看僧面看佛面,城外那几人,对他也不会为难。
成襄远将卢昆鹊的符节交给裴善渊,叮嘱道:“诸军要务,在于破敌。有什么事情,等我阿姊回来再说不迟。”
裴善渊领命而去,持节到咸阳大营,在萦绕不绝的烟熏火燎之外,到处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派出的斥候来报,敌骑从咸阳奔散后,一直在泾水一带游荡。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粮草,频频到城邑村落劫掠。如今又转而向东,围攻稷原城。
若换作往日,沈星桥也好,元破寒也罢,免不得主动请缨出战。可如今众人缄口不语,让裴善渊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总不能放任敌兵猖狂。
裴善渊只得问沈星桥:“沈将军可有出战之意?”
沈星桥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而过,答道:“倘若将军信重,末将岂敢推脱。只是我麾下兵马不多,胡虏虽败,仍不容小觑。望将军调拨人马,由末将差遣,才能有几分胜算。”
元得雪一听就来了气:“裴将军有令,你还敢推三阻四不成?”
元破寒赶忙将他兄长拉住。
裴善渊也横了他一眼,暗道果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两人难缠,委实是棘手的麻烦。
然而沈星桥说的也没错,单凭他手下人马,难以与屈脱末匹敌。
元破寒思忖一番,道:“末将愿随沈将军同去。”
裴善渊颔首:“如此,也好。”
他正要发令,却听元得雪喝道:“裴将军,使不得!”
裴善渊皱起了眉头:“有何不妥?”
元得雪生怕兄弟被沈星桥为难,恨恨道:“将军不如让我去,我麾下豪强,通晓长安近畿情形,前去破敌,大有便利。”
元破寒略一迟疑,元得雪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分辩。
裴善渊沉吟不语,元得雪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听令的,他不由得望向沈星桥。
沈星桥淡淡一瞥,对裴善渊道:“有裴将军做个见证,末将自会与元将军通力破敌。”
见他这么说,裴善渊缓缓点了点头,叮嘱二人道:“凡事多加小心。”
沈星桥清点了人马,带兵去稷原城解围。一路上,他与元得雪各自沉着脸,开出数十里都一言不发。
天色已不早,元得雪见沈星桥仍挥师向前,忍不住派人去传话,是时候安营扎寨,让人马好生歇息一晚。
派去传话的小兵哭丧着脸回来了,禀报道:“沈将军有令,昼夜兼行,明早务要到稷原城外。”
元得雪一听就火了,沈星桥麾下多骑兵,而他麾下多步卒,长途跋涉,骑兵受得住,步卒未必吃得消。
随他而来的四个兄弟也忿忿不平,元得雪号令诸军止步,他打马去找沈星桥理论。
草木零落,落晖斑驳。沈星桥高踞马上,听闻身后阵阵鸾铃之声由远而近,于是轻轻拉了拉缰绳,兜转了马头。
元得雪纵马而来,气还没理顺,劈头盖脸便一阵数落。
沈星桥静静听他说完,冷彻双眸扫过他怒气冲冲的面容,冷冷道:“裴将军有令,此番诸军都听我号令。元将军这是要抗命吗?”
元得雪“呸”了一声,道:“少拿裴将军当挡箭牌!你明知我将士疲敝,这就是故意为难!大敌当前,你怎么敢的?”
沈星桥盯了他一会儿,对近旁军士道:“违令不从,冲撞上官,拖下去,杖五十。”
元得雪瞪大了眼睛,军士也有些迟疑。
沈星桥喝道:“拖下去!”
军士只好上前拉元得雪下马,元得雪依旧难以置信,挣扎道:“我是镇国版授的平虏护军,你有何资格处置我?”
沈星桥居高临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你若是觉得委屈,去找镇国评理便是。也不知她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你——”元得雪一时语塞,沈星桥为成氏效力多年,他如何能比?一张脸登时灰败下来,又扬起愈加浓烈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