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楼霜淡淡道:“宇文氏之亡,宇文绎居功至伟。”
成之染垂眸一笑:“既然如此,我更要谢他。”
贺楼霜微微摇头:“可他也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我大军兵锋所指,凉州屈脱末遣使交好,北地徒何乌维销声匿迹,唯独慕容氏不知好歹,执意与我朝为敌。待我攻破云中城,自可使华夷一统,四境归心。”
贺楼霜略一思忖,道:“只怕不容易。”
“事虽难,做则必成。”
贺楼霜眸光微动,伸手抚摸着案上的扳指。铜质寒凉,一如殿外秋风萧瑟。
她那时不该惆怅,往后经年,几度秋风,数不尽尘烟渺茫。
而未央宫内明灯下,已是最好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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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谷第一道鸡鸣响起,嘹亮悠远,迅疾地击碎军中睡梦。
张来锡早有吩咐,今日要及早进城,众将士都不敢耽搁,忙手忙脚地披挂列阵,向长安进发。日上中天时,终于赶到了城下。
成之染闻讯出迎,将张来锡请到未央宫。她与张来锡多年未见,对方比记忆中的模样苍老了三分,然而人依旧声如洪钟,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她个惊喜。
成之染甚是惊奇。梁益二州人马姗姗来迟,她虽不在意,料想以张来锡的性子,多少会有些惭愧。
眼前张来锡似乎全无顾虑,眉飞色舞地跟她说,昨日抓到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成之染依他所言,唤人将俘虏押到殿中,目光在那十余人中转了转,并未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来锡笑着一一向她指认,被点到的俘虏瑟瑟发抖,果然是宇文氏朝廷有些品阶的臣僚。
他指到最后,殿中只剩下一人身份不明。
成之染笑道:“刺史,这到底是谁?”
张来锡拱手:“他是宇文氏的武卫将军。”
成之染微怔:“贺楼察?”
殿中诸将佐纷纷注目。
那人惊讶于对方知晓他的姓名,越发不敢抬头看一眼,跪伏在地,唯唯称是。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衣甲轻响,佩刀铿锵,待走到近前,贺楼察战栗不已,叩首道:“求将军饶命!”
“抬起头来。”她说道。
贺楼察迟疑不定,终究露出一张惊恐失色的脸。若细细端详,他眉眼之间确乎与贺楼霜有几分相仿,也堪称一副好相貌。可他此时的神情,又使人难以将二人联想起来。
元破寒张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失望之色。
在他身旁的卢昆鹊和诸位兄长,也纷纷摇头暗叹。
成之染垂眸良久,道:“你也是贺楼氏子孙。”
贺楼察不解其意,慌乱道:“将军!罪臣出身,并非可选!当年七星山之战,罪臣还不到十岁,委实无辜啊!”
成之染冷眼看他,道:“我少时便听闻你曾避难江南,却伙同藩臣作乱,辜负圣恩,叛逃关中。在关中这十余年,时时怂恿宇文盛出关南侵。如今宇文氏败了,你又想趁乱潜逃,如此反复之臣,还敢自称无辜?”
贺楼察脸色更白,大呼道:“罪臣当年为庾慎终所迫,不得已来到关中,庾氏心狠手辣,将军又岂会不知!罪臣在关中,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怎敢再生出挑拨之心?定是有小人从中作祟!至于与将军为敌,也是宇文绎强令,罪臣万般无奈啊!恳请将军不计前嫌,放罪臣一条生路!”
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路也是他自己选的,如今却胡乱推脱了。殿中诸将佐皱眉不语,成之染目光沉沉,半晌都没有发话。
贺楼察有些怕了,意图再为自己分辩,可抬头对上她目光,话语顿时卡在喉咙里。
“或许,你想见一个人。”成之染缓缓说道。
她吩咐众人暂且回避,偌大的便殿不多时空寂下来,却令人越发逼仄。
一个窈窕却扶疏的身影由远及近,贺楼察听闻身后轻响,忍不住回头一看。
疏朗天光里,他望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阿妹,救我!”贺楼察大喊,张皇地试图向她靠近。
贺楼霜微微避开,轻轻晃动的裙裾从对方眼前飘过。
贺楼察睁大了眼,他的阿妹立在成之染下首,转过身,面无悲喜地看着他。
“将军!”贺楼察心中一凉,朝成之染喊道,“她是宇文绎亲封的女侍中,也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请将军一视同仁,莫要厚此薄彼啊!”
成之染沉默不语,冷眼旁观。
“贺楼察,”贺楼霜缓缓开口,平静的声息毫无波澜,“你以为世人皆似你一般寡廉鲜耻、认贼作父?宇文盛落个不计前嫌仁君圣主的名声,你可对得起父祖?”
“阿霜,我有苦衷啊!”贺楼察分辩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宇文盛阴狠狡诈,倘若我不顺承他心意,他恨不得杀我而后快!况且你……阿霜,你如今来指责我,可你与宇文绎之间,难道是清白的吗?”
成之染眸光一凛,贺楼霜却似乎不为所动,淡淡道:“自从乾宁二年回到关中,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毁掉宇文氏的一切。可是你呢?你在宇文盛朝中十六年,可曾想过向他这罪魁祸首复仇?”
贺楼察被问得哑口无言。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让他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半晌,他红着眼眶道:“阿霜,当年是我的过错,我不该抛下你不管。你若恨我——”
“恨你?”贺楼霜打断了他,冷声道,“贺楼察,你也配!”
第308章 会师
贺楼察一句话断在嗓子眼,看看贺楼霜,又看看成之染,从二人脸上看出了如出一辙的淡漠神情,他哀嚎一声,不住地叩首求饶。
贺楼霜旋即平复了声息,仿佛方才那一瞬冷厉都只是错觉。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不急不徐地走到贺楼察面前,开口时很是温和:“照你的年纪,你见过贺楼骞罢?”
贺楼察似是不解,迟疑地点头称是。
“他是个怎样的人?”成之染问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
贺楼察愈加迷茫,贺楼骞身死之时,他不过十岁稚童,隔着三十年岁月烟尘,那人的身影早已破碎模糊,有一些在漫长的时光中流逝,更多的是被他刻意遗忘。
他对上成之染的目光,分不清其中爱憎,一时间难以开口。
成之染耐着性子,又重新问了一遍。
贺楼察突然痛哭失声,匍匐在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成之染任由他哀嚎垂涕,眼底那一丝失望,也只有贺楼霜看到。
殿外等候的众人听闻哭号,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殿中究竟是何等情形。不过他们并没有好奇太久,成之染不多时传令让他们进来。
暗沉沉便殿之上,成之染负手而立,平静道:“武卫将军死于乱军之中,甚是可惜啊。”
贺楼察哭得昏天黑地,闻言登时收住了哭声,又哀哀求饶不止。
众人见状,都摇头叹息。元破寒望见他这般姿态,一时间五味杂陈。
许是他稍显犹疑的目光被对方抓到,贺楼察挣扎着扑向他,哀求道:“望诸位将军开恩啊……”
元破寒躲闪不及,被他缠上了衣甲。上首的成之染冷冷说道:“贺楼将军,你可知,他是何人?”
贺楼察怔然抬首,被对方眸中的复杂神色吓了一跳,犹豫道:“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我姓元,名破寒,”元破寒声音渐渐低垂下去,“河南人氏,家在关中。”
伸出的双手颓然落下,贺楼察瘫坐在地,喉咙发堵,面如死灰。
旋即有军士上前将人拖走,那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殿中依稀响起沉重的叹息。
良久,众人仿佛才察觉,殿中还有一位素衣女子。
宗寄罗一早认出了她,岑获嘉祖孙对视一眼,彼此都默契地没有作声。唯有卢昆鹊“咦”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那女子,迟疑地皱起了眉头。
成之染问道:“我这位故友,难道卢太守认得?”
卢昆鹊思忖一番,看对方年纪,似乎不太像见过,于是摇头道:“这位娘子,像一位故人。特别是这双眼睛。”
说罢,他看向诸侄之中最为年长的元得雪。
元得雪凝神良久,颔首不语。
“这又是什么哑谜?”成之染笑笑,对众人说道,“娘子姓贺楼,单名一个霜字。自今日起,她便是我的府僚。”
众人都略略一惊。
桓不识猛地一拍大腿:“我说怎么看这娘子如此眼熟!当年在荆州,海寇张灵佑勾结宇文盛进犯江陵,正是这位霜娘子冒险给彭城忠武公报信的!”
成之染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冠军将军都这么说了,旁人更没有辩驳的余地,即使沈星桥仍不免狐疑,也不便当众将疑虑宣之于口。
成之染并不在意,仿佛方才贺楼察那一场闹剧,也并未使她心有触动。因各路人马均已齐聚长安,纵使屠各段师仍在城外踟蹰,于大局而言也已无足轻重。
这一路而来,几多杀伐,阵亡的将士不知凡几。成之染吩咐宗寄罗悉心善后,待回师之后,再上请朝廷好生追赏抚恤。
宇文氏府库所藏的金银珠宝陈陈相因,从城中抄没而来的朝官家财也堆积如山,她命岑汝生带人一一清点,论功行赏,分赐诸军将士。军中上下一时间欢欣鼓舞,诸将佐受赏之余,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
柳元宝小心翼翼道:“先前将洛阳搬空了,如今又将长安搬空了。太尉到来时空空如也,只怕又要生气了。”
成之染勾唇:“也并未全然搬空,至少在长安,总要留一些给他。”
她既然这么说了,想来是留了后手。柳元宝稍稍放下心来,又听对方发号施令,要开仓放粮,赈济长安城中的百姓。
城中顿时又忙作一团,因战乱而惊骇避难的百姓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息。
城北斥候旋即传来屠各段师援军夜惊溃散的消息。成之染心知成肃大军临近,心中安稳了许多,当即派人马出城追击残兵,成群结队的敌兵向西逃去,奔向纵横苍茫的秦川腹地。
她有意一鼓作气趁机追杀,收复渭水沿岸直抵陇山的关中故地。
岑获嘉和张来锡争相请命出击,成之染见岑获嘉老迈,实在不忍心让他千里奔袭,于是命裴善渊与元得雪兄弟七人统领荆雍兵马,同张来锡梁益人马一道,数千人向西追袭。
追击的人马刚刚开出长安城,成肃派来的使者便翩然而至。
成之染认得对方,正是先前在河曲之地对敌失利的董和均。
董和均一板一眼地禀报,自她率前锋浮舟西上之后,成肃已率领大军进占潼关,紧追宇文氏人马进入关中,接连克复沿途重镇,明日将抵达灞上。
成之染颔首:“请太尉放心,明日我自会到灞上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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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正炽,山亭凄冷。弥漫在水畔的轻雾已渐渐散去,成襄远高踞马上,跟在成肃身侧一路前行。
身后是蜿蜒无尽的数万大军,落地的每一步,都仿佛能将山河撼动。马蹄阵阵,车轮辘辘,踏过黄尘古道上满地落叶,发出密密麻麻的沙沙声响,掺杂着刀兵碰撞之声和将士低语呼喊,绵延不绝地交织在他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