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日宇文疾雷战败的消息传到黑沙城,宇文拔陵痛心疾首,氤氲怒气如同浓重的阴云,迟迟不曾从眉间散去。
若他年轻二十岁,恐怕早就提刀上马杀出潼关外,可是如今病重难行,只能望着小小的窗外,费力地听他们禀报军情。
外间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众人一颗心不由得提起,宇文拔陵也微微侧首,似是凝听。
飞鞭入城的信使在大将军驻地前滚鞍落马,层层通传后快步跑进了厅堂。
细雨湿衣,乍看之下也不太分明,然而他微微颤抖着,让宇文拔陵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殿下!”那信使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数日前中坚将军战败被俘,如今他、他——”
宇文拔陵强自忍耐着胸口闷痛,问道:“他怎么了?”
“中坚将军那一战死伤数千人,南军将我军将士尸体拖到潼关阵前,堆成骷髅台向我军示威。中坚将军被敌骑生生拖行致死,割发斩首,如今那头颅,还挂在骷髅台上!”那信使说罢,已泣不成声,却许久没有听到上首的动静。
他大着胆子抬起头。
这位须发花白的大将军手捂着胸口,一张脸业已褪尽血色。盘虬双眉拧成颤抖的沟壑,他目眦欲裂,身子猛然一晃。
“殿下!”诸将佐惊呼。
“哇”的一声,宇文拔陵吐出一口鲜血,殷红血渍染透了前襟和毡被。他难以自抑地颤抖不止,双手抓紧了毡被,任凭满手血污也恍然不觉。
众人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南蛮孽贼,我与她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帘外潺潺雨声,不知何时止歇,似是被窗内威压恐慑,一只黄雀从枝头惊起,扑棱棱飞得无影无踪。
黑沙城内外仿佛被这场清雨浇透,阳春三月却令人寒气入骨。军中上下听闻南军在潼关前耀武扬威,连冯翊王都气得病重难行,一时间人心惶惶。
宇文拔陵麾下将佐更是忧心煎怀。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厢冯翊王吐血不止,关外偏偏还传来消息,先前失守浮屠堡的河北太守薛会宁卷土重来,不过不是来向冯翊王负荆请罪,而是率残部南下河曲之地,试图与南岸的魏军连成一气。
宇文拔陵已经没有精力为薛会宁生气了。他颤巍巍地发令,命驻守北岸蒲坂城的卫将军屠各段师前去平叛。
他的军令刚刚传到蒲坂城,浮屠堡派出的斥候便得了消息。屯驻浮屠堡的魏军大惊,倘若这位卫将军出动,只怕平定的不单单一个薛会宁,连同浮屠堡也难逃一劫。
守军飞速送信向南岸大军求助,诸将佐闻讯争执不休,薛会宁救与不救,如何取舍,迟迟难以决断。
成之染端坐帐中,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徐崇朝见她出奇地安静,目光似乎游离在众人之间,又似乎透过众人望着虚空。
想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成之染眸光沉沉,心绪并不似表面那样安稳。如今春日将尽,兵出洛阳仿佛隔世的陈年旧梦,受阻于潼关天险,日甚一日的煎熬越发清晰。
数日前宗棠齐传来消息,含蓄提醒她,数百里粮草转输已有些吃力。纵然屡屡与敌兵作战取胜,可这些似乎还不足以撬动潼关险塞。
此间进退维谷的境地,她心中觉察,却不能宣之于口,眼下也唯有与敌军缠斗下去,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
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成之染回神一望,诸将佐正齐刷刷地看着她。
她眸光微动,露出疑惑的神情。
徐崇朝似是叹道:“河北如何抉择,还请节下定夺。”
成之染看了看桓不识和沈星桥,见他二人都束手无策,不由得苦笑一声。
“薛会宁,总归要救的,”她思忖一番,缓缓道,“桓将军率军阻击屠各段师,沈将军率军接应薛会宁。徐郎,你与杜参军、高参军一道,带三千人马突袭蒲坂城。”
诸将佐各自领命。
杜黍性子直,质疑道:“蒲坂城有重兵把守,先前我军在北岸屡攻不克,如今只三千人马,如何能拿下蒲坂?”
成之染笑而不语,徐崇朝替她答道:“这叫做围魏救赵,都督之意不在于蒲坂,而是让屠各段师大军孤悬,断了他后路。”
成之染颔首:“我正有此意,不过也不止这一桩。”她招呼随军而来的李驷容上前,道:“先前郎君曾说过,蒲坂城守将李寿宜是郎君同祖之弟,如此深情厚谊,岂能坐视他自取灭亡?”
李驷容拱手道:“李某愿随徐将军同去,规劝他弃暗投明。”
成之染答允。
李驷容是宇文纵党羽,李寿宜却是宇文绎委任的并州刺史,彼此之间到底有多少温情,两军对阵之时谁也说不清。
成之染也不指望李驷容能将对方劝降,可只要这位昔日的黄门侍郎出现在蒲坂城下,李寿宜也好,屠各段师也罢,乃至于远在潼关的宇文拔陵,都不会心中安宁。
如此,便已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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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滩涂,蒲草丛生,绵延不尽,如同浩荡春风。岸上有层阜,巍然独秀,孤峙河阳。
屠各段师登高南望,大河横断,滚滚东流,天地辽阔,一时间胸中郁郁之气也销淡三分。
他奉大将军之命追讨叛军薛会宁,不料那人马神出鬼没,一连数日都不见踪影,如此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
薛会宁若要与占据浮屠堡的南军会合,此处是必经之地。屠各段师探看了山川形势,号令诸军在此地安营扎寨。他心中盘算,倘若实在找不到薛会宁,挥师向东收复浮屠堡,也未尝不可。
正沉思之间,有军士高喊:“卫将军!有敌情!”
黑鳞似的玄甲军自东方乌压压袭来,迅疾之势又如同飞羽。微风中弥漫着蒲草清香,然而屠各段师已经闻到血腥的气息。
第298章 慕容
春三月,北晋云中城。
宫墙之侧的桃花开得正盛,明艳灼灼,远远望去好似绯红的轻云。
博士祭酒崔湛在道旁驻足,目光落在满树桃花上,难得流露出近日来少有的欢欣。
领路的内侍迟疑一瞬,并不敢上前打搅,待崔湛收回目光,才将头垂得更低,恭顺地在前引路。
暖阁中已有数人,晋主慕容颂倚在矮榻上,虚虚地搭着扶手。他手中捏着一枝桃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着。
阁中奏事的大臣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慕容颂掀起了眼皮:“怎么了,说啊。”
“去岁南蛮寇边,夺我璧田城,守军不利,臣已痛心疾首。如今他得陇望蜀,说什么借道西征,实乃包藏祸心,意图趁我军不备,渡河北上!狼子野心,望陛下明鉴!”
慕容颂不语,目光却越过侍坐在前的大臣,飘向了暖阁门口。
宫人喊了声“崔祭酒”,外间珠帘便一晃,崔湛一袭绯袍翩翩而至,一双桃花眼在阁中轻轻扫过,施施然向上首行礼。
慕容颂摆了摆手,笑意自唇角浮起,还尚未开口,一旁少年道:“祭酒来得正是时候!”
见到皇长子在侧,崔湛含笑一礼:“殿下。”
慕容癸朝他点了点头,对下首的大臣道:“中大夫方才说什么来着?”
中大夫丘穆陵折古瞥了崔湛一眼,清了清喉咙,道:“臣以为,南蛮来使声言西征关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潼关天险,天下皆知,除非大军围攻久战,不能攻取。那成肃却率水军溯河而上,岂是要攻打潼关的阵仗?一旦陛下听信他花言巧语,令水军入河,他登岸北侵,河北之地,如何能守!”
话音刚落,崔湛微微垂眸,俊美的面容闪过一丝笑意。
丘穆陵折古心中一塞,道:“崔祭酒,你笑什么?”
崔湛并未当即回答,而是对慕容颂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颂寻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笑了笑:“但说无妨。”
崔湛朝丘穆陵折古略略拱手,道:“宇文氏吞没贺楼故土,占据两京之地,于南朝而言,早已是众矢之的。如今宇文盛已死,宇文绎平庸无能,诸子争立,徒何窥边,内忧外患之际,成肃要趁人之危,心中思量的,是一场灭国之战。其人有勇略,南征北战,未尝一败,倘若我军阻遏他前路,将人惹恼了,定是要上岸与我军一战。平白招惹这祸端,又是何苦?”
慕容颂颔首不语。
丘穆陵折古急道:“祭酒如何能揣度他心思?以情理论之,宇文氏与我朝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宇文绎已遣使向我朝求援,当年宇文盛嫁女于陛下,不就是为了两国盟好,有朝一日彼此相助!倘若陛下对邻国之难坐视不理,如何向宇文夫人交代?臣恳请陛下发兵,横断大河,切勿让成肃西上!”
慕容颂目光一顿。宇文夫人是他以纳后之礼从关中迎娶的公主,这些年中宫空置,宇文夫人虽未升尊位,其实与皇后也无差。
她膝下无子。慕容癸面无表情地看向崔湛。
崔湛不语,阁中登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慕容颂开口:“朕身为帝王,自当以国事为重。纵有取舍,也无可奈何。况且平心而论,倘若南军当真进犯河北,宇文绎必不会出关相助。”
丘穆陵折古叹息:“陛下!”
“中大夫如今,怎么又为宇文氏考量了?”崔湛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蠕蠕贼寇在北疆寇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亦是困苦。若执意与南朝为敌,大军南下则北境空虚,回防北境则南境告急,终究首尾不能相顾。不如借道给他,以河为界,将来他大功告成,寻不到我朝错处。”
“祭酒如此谨慎,字字句句却是为南蛮作计!”丘穆陵折古气道。
崔湛敛容,道:“崔湛所言,无愧于心。”
丘穆陵折古还要分辩,对上慕容颂轻飘飘的目光,登时语塞。
“倒不必如此争吵,”慕容颂略一沉吟,对慕容癸道,“阿奴以为呢?”
慕容癸只有八#九岁,从小便聪明伶俐,饶是丘穆陵折古,也不敢等闲视之。
他眨了眨眼,道:“儿听闻成肃起于草莽,终成大业,想来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倘若存心要寇边,璧田城那位征虏将军也不会久久没动静。更何况他前锋人马已进军洛阳,作甚要搅扰我朝,同时与两国为敌?”
慕容颂摸了摸他的脑袋:“言之有理。”
慕容癸笑道:“成肃遣使前来约好,恐怕在担心一旦入关,我军会断他后路,让他腹背受敌。因此如今发愁的不该是陛下。”
慕容颂一笑:“此言不虚。”
丘穆陵折古耷拉了眼皮,已无心议论。崔湛亦低垂眼眸,眸光沉沉,若有所思。
上首又传来慕容颂的声音。
“让司徒都督山东军事,与冀州刺史那罗延一道,统领十万步骑屯兵河北,严阵待敌。”
崔湛惊诧道:“陛下……”
慕容颂以目光安抚他,道:“我军不必与他相争。倘若成肃当真能袭破关中,自会感激我放他西行。倘若没能将宇文氏灭掉,宇文绎也难以诘责我不去救他。”
丘穆陵折古缓和了神色,拱手道:“陛下英明。”
崔湛凝思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众人都退下,慕容颂招呼崔湛,对方驻足回眸之际,一朵桃花轻轻掠过他颊边。
崔湛接了那落花,垂眸道:“二虎相争,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慕容颂悠悠起身,轻晃着手中花枝,道,“只是我想看看,那成肃到底有什么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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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古道的桃花落尽,零落尘土,被马蹄碾作红泥。
洛阳来的信使疾驰到大军营垒,呈上宗棠齐亲笔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