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心有戚戚,石阿牛却反问道:“那贼王搜刮了许多财宝,将军为何一个也不要?”
叶吉祥笑道:“将军岂会缺这些?”
成之染确实不缺,她笑道:“倘若名利难以两全,我只图个虚名便是了。”
这话传到桓不识耳中,让他愈加坐立难安。他帐下裨将数日来争执不休,是否随成之染西进,连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桓不识暗自苦恼,他只怕图虚名,得实祸。
铜驼大街两侧垂柳依依,隐隐泛出苍白青色,乍暖还寒之时,最难将息。
到了大军拔营那一日,成之染整顿诸军,迟迟不见桓不识踪影。他甚至并未出面,派了裨将来向她禀报:“桓将军抱恙,不能随节下远征,暂留此地,以待后效。”
那裨将战战兢兢,生怕这位暴脾气的主将动怒,没想到成之染沉默片刻,对他道:“桓将军既有此意,我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朝廷委任为军首,他日入关中,桓将军无寸土之功,可惜了冠军将军的名号。”
那裨将把她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桓不识,桓不识皱紧了眉头,顿足叹息。他登城远望,数千大军已如游龙般逶迤西行,可怜无数山,遮断长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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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洛阳向西,蓁莽山原绵延数百里,紧邻大河,峭壁陡立。因近世战乱频仍,此间山川旷远,民庶稀疏,前朝沿河滩开凿新路,新建了一座关城,将两京孔道阻遏其间。
大军起初入驻洛阳城,关中派来的救兵便在此屯驻,数月来不曾再向前一步。
成之染心知守军畏葸不前,于士气而言已落了下风。她命元破寒与邓茂德各自领一军人马,星夜兼程突袭新安关城,大军则随后方轨徐行,还未到城下,袭破关城的音讯已传到军中。
城头改换了魏军旗帜,元破寒出城相迎,言语间后怕不已:“我与邓将军夜袭关城,城中兵马连夜逃退了。进城才知道,此地的守军足有三千人,若胶着起来,只怕还要吃一番苦头。”
成之染问道:“可抓到俘虏?”
“城中原本是前来支援洛阳的骑兵,追了数十里,没追上。想来是逃到渑池去了。”
渑池距离新安关城不足百里,又不似新安关城足以有险可据。成之染心里有底,让诸军收拾了缴获的马匹器械钱粮,众人都长了精神,一个个跃跃欲试。
咨议参军杜黍和骑兵参军高寂之主动请缨,争着要领兵前去攻打渑池。成之染望着他二人争执,笑了笑,对桓不为道:“桓参军意下如何?”
桓不为动了动嘴唇,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虽生在将门,却不曾领军,对上成之染殷殷目光,心中难免犹疑。
杜黍和高寂之也不吵了,齐刷刷地望着他。
桓不为略一迟疑,轻轻点了点头,道:“定不负节下所托。”
成之染甚是欣慰,将手下一军人马交由他统领,又命宗凛带兵与他一道前去。
高寂之心中疑虑,可桓不为于他多少有引见之恩,满腹疑虑也只好咽到肚子里。
杜黍没那么多瞻前顾后的思量,只道成之染要让桓不为历练一番,也不再言语。
唯独徐崇朝对她道:“败军之将退守渑池,军心涣散,不堪一击。你欲使桓郎立功,未免偏心。”
成之染不以为意,道:“桓不识不听我号令,将来若有抵牾,有赖桓郎周全。让他立功,有何不可?”
徐崇朝不与她争执,只是道:“桓不疑据中游,桓不惑守江北,桓不识为军首,桓氏贵盛,俱是中坚将才。如今尚且不能制,他日一旦朝廷有变,如何肯甘居人下?”
成之染不语,良久,反问道:“你如何知我不能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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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不识和宗凛不负众望,挥师西进,乘势将渑池一举攻下。成之染留下少许人马驻守新安关城,旋即带兵赶往渑池,一路行进于山原之间,古老稠密的松林渐次在春风中苏醒,泛着织锦般微光,卷起一层层苍绿波纹。
成之染打马掠过浅山,登台远眺,通往潼关的孔道蜿蜒于丘壑之间,郊野上土垒荒凉,到处是经冬枯败的蓬蒿野草。此地已经到弘农郡界,再往前越过陕城,就到了弘农郡治。
据俘虏所言,关中派往洛阳的救兵,不只那三千骑兵,还有一支人马由武卫将军宇文固统领,驻扎在弘农。
军中并不知敌兵虚实,成之染与诸将佐商议一番,派杜黍率一军人马,与邓茂德一道前去攻城。
徐望朝执意与他们一同前去,成之染在城中等候消息,心里却惴惴不安。她夜不能寐,巡夜的军士望见那一盏孤灯,也不敢大意,中夜果然见窗边人影晃动,成之染披衣出门,吩咐道:“唤高参军来。”
高寂之未到,徐崇朝先从隔壁出来,问道:“怎么了?”
“我越想越不对劲,”成之染眸中黯黯,沉吟道,“倘若我是宇文固,见敌兵步步逼近,绝不会在弘农坐以待毙。”
“你是说……他会出兵增援陕城?”
成之染颔首:“如此一来,单凭前锋那两千人马,只怕是艰难。”
高寂之急匆匆赶来,成之染正在县衙堂中等他,道:“陕城险固,前军单薄,你即刻率骑兵前去相助。若有变故,速来禀报。”
高寂之正因未能出兵而心中郁郁,闻言欣然领命,连夜整顿了一军胡骑,快马加鞭赶往陕城。
长夜漫漫,寒星孤寂。星芒坠落于百里山川,山林间鸟雀惊飞,聒碎了初春凉夜。
成之染立于中庭,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
一颗心缓慢而清晰地搏动。
倘若沈星桥机敏,她兵出洛阳的消息已到了成肃耳中,不知千里之外彭城的寂寂凉夜,她父亲可否安眠。
第293章 长诀
大河浩荡,滚滚东流。慕容氏游骑从岸边打马而过,夹岸柳林已千枝垂发,仍旧时不时飞起老鸦,聒噪地叫个不停。
城头守兵对这群老鸦厌恶至极,却无计可施,只能暗中祈祷它们飞到对面去,也让璧田城的魏军多多经受些折磨。
璧田城中不闻老鸦声,冀州刺史钟长统依旧难以开怀。诚然他业已率兵挖通巨野故道,太尉舟师可以从彭城溯流而上,沿着当年庾昌若北伐的路线,经由泗水驶入大河。
然而彭城迟迟没有动静,除了寒冬的阴霾尚未远去,更重要的是,他那位太尉还在等石门水口的音讯。
钟长统不得不承认,经由汴水从石门入河,委实是一条前往洛阳的安稳捷径,而不会像他一般,数月来在慕容氏监视之下,日日夜夜严阵以待。
如今天时回暖,城里的迎春花已经开败了,只是对诸军将士而言,辛劳远征,仍显得苦寒。
他不介意再多等些时日,可不久之后的一天,他突然收到彭城传来的密信。
信中虽不曾明言,然而他心里明白,只怕是太尉大军要来了。
信使将钟长统回信送到彭城时,成肃正与三五将佐站在廊下,远远观望着庭中。
成襄远年方十五,正手把手地教五郎追远剑法。
成追远稚气未脱,被建武将军李尽尘懵懵懂懂地带到彭城,并不知将要担负何等重任,也对成肃眸中深沉如水的目光难以辨明。他只是喜欢随兄长一同玩乐,也想像对方一样,挥剑起舞,翩若惊鸿,惹人称羡。
成肃忽而一声低叹,眼前少年眉眼如春风坦荡,也不知这无忧无虑的日子,究竟还能有多久。
恭立一旁的李尽尘听闻叹息,眸光微动,却见辅国将军温印虎恍若未闻,只是面无表情地追随着成肃目光。
数人沉默地步入堂中,成肃又一声叹息。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却频频叹息,不由得令李尽尘吃惊。
他不敢贸然探问太尉的心事,垂眸静候对方发话。
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成肃道:“五郎虽然年幼,却是代我镇守彭城。诸事纷杂,更不乏军国要务,你好生替他打理。倘若有不决之事,只管问何仆射便是。”
李尽尘颔首称是:“请明公放心。”
他精于吏事,数年前海寇进逼金陵,也是他护送成追远到京门避难,成肃对他自然是放心的,可眉间愁云依旧萦绕不散。
李尽尘猜测,这大概并非为他而起。
果然,成肃又猝然开口:“也好在五郎年幼,心思又单纯,不会横生忤逆。”
李尽尘看了他一眼。大军将北上,因此成肃唤他来驻守彭城,至于大军为何如此急于出发,他也隐约听闻一些军中传言。
他斟酌一番,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正踌躇之际,温印虎说道:“将在军,难免多所绸缪,若能有便于国家,何尝不是为明公解忧?”
成肃似乎冷笑了两声,道:“石门水口才是我心中所忧,如今却遥遥无期,扔下这么个烂摊子离开洛阳,到底是要将我置于何等境地?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话虽冷厉,眉宇之间却萦绕着几分苍凉。
温印虎不敢再分辩,他也好,成肃也罢,众人都知道,成之染既已挥师西进,他们如今只能提前从彭城出发,率舟师溯泗水入河。
大河横断,浊浪凶险,近千里水道毗邻北境,此行定然与慕容氏生出抵牾。
然而他们已没有其他选择。
料峭春风,吹不尽眼底浓云。
中庭的成追远利落地挽了个小小剑花,登时兴奋地对兄长炫耀。
不知何处飘来的桃花落在他鬓间,成襄远拊掌而笑,俊朗笑颜让追远看得发呆。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翩若游龙不是因为剑舞,而是因为眼前这位少年,本身就光华夺目。
这是他一生难以企及的风景。
莫名的惆怅攫住他的心口,他抱着成襄远的小袖,伤感道:“阿兄能不能把我教会了再走……”
成襄远露出歉然的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莫着急,等我回来。”
成追远不舍地点了点头,他想问,阿兄几时能回来?
可这个问题,对方显然难以回答。
于是他悄悄将这句承诺藏在心底,从此一生都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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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宁县侯杜黍晚年嗜好饮酒,每每醉卧高堂,拊髀疾呼,畅叙平生快事。唯独思及东海徐府二郎君,动辄唏嘘落泪,哽咽不能言。
隔着数十年岁月风尘,那个扬鞭跃马的身影依稀可见,纵然江南富丽,烟柳繁华,一念之间,他仿佛回到千里之外的险固山城。
东风料峭,胡沙春浅,逶迤山原榛榛莽莽,陕城之下厮杀震天。兵临城下之际,他以为此城不过像新安、渑池一般唾手可得,直到胡骑如洪流般涌入战场,他才恍然惊觉,他错了。
马蹄声轰鸣,尘土飞扬。诸军将士列阵严守,怎敌他疾风骤雨般凌厉冲杀。南军虽奋力抵抗,相持之间逐渐显露出颓势。
杜黍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在成之染面前主动请缨,好不容易得到领兵出击的机会,倘若在陕城碰壁,有何面目再回师复命?
他杀心炽烈,不知疲倦地挥矛搏击,眼前的敌兵倒下,却又有不尽突骑嘶吼着冲来,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染血的战袍在风中凝固,他刺穿面前敌兵重甲,手中长矛却铿然崩折。
然而他无路可退。
“杜参军!”有人在远处朝他高呼,他循声望去,只见徐望朝飞马疾驰,挥槊朝阵中杀来。
杜黍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少年,并未太多留意过,如今遥遥望见,却仿佛神兵天降,所向披靡。
长槊翻飞如游龙,那少年身上仿佛有千钧力气,所过之处敌兵如秋风扫落叶般倒下,让他得以有喘息之机,于马上飞身夺过敌兵长矛,拍马与对方会合。
徐望朝脸上沾满了血污,淋漓汗滴掺杂着血水恣肆横流。他猛地摘下沉重的战盔,让杜黍大吃一惊。
“徐郎!”
“太重了!”徐望朝将战盔随手抛向一旁,紧接着解开束缚的铠甲,只穿着内里裲裆衫,又决然冲杀入阵,将杜黍护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