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女郎该问问。”萧群玉道。
“谁?”
“谢鸾。”
成之染一怔。陈郡谢让下狱身死前,谢鸾曾在太尉府中做事。她当时听闻对方于安远靖边之策颇多思量,不知他所谓平虏之策,如今是否写成了。
然而即便写成了,她与他之间,隔着饮恨喋血的是是非非,可还有机会同坐一堂指点江山?
萧群玉垂眸:“谢三郎通达明#慧,未尝不愿。”
成之染喟然一叹,转而道:“宇文盛死讯,岑雍州另有奏报直抵御前,朝廷很快就会有反应,我等务要在众议蜂起之前倡言北伐,以赢得先机。”
她吩咐萧群玉先行拟稿上呈。萧群玉会意,当日便留宿镇国将军府,连夜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请战书奏,派人送到了中朝。
成之染与她一道挑灯夜战,几度困乏难耐,饶是徐崇朝好说歹说,直到呈报了奏章,她才肯回屋歇息。
徐崇朝忧心忡忡,待旁人退去,忍不住问她:“此时请战,东府可会答应?”
成肃虽意在北伐,然而如此究竟是不是合适的时机,他也拿不准。
成之染一笑:“我自会给他一个答应的理由。”
她在暖阁中小憩片刻,伸手抚摸着小腹,腹中胎儿似有所感,频频动作。
徐崇朝为她盛了碗参汤,抬头却见对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到底不能生在太平年月。”她似是苦笑。
徐崇朝心中一动,道:“若年内出兵,你这身子怕是吃不消。”
成之染勾唇:“北伐不仅是我平生之志,更是我三叔遗愿。就算要我死,我也要收复关中。”
徐崇朝“呸”了两声,道:“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成之染反而笑了笑,道:“如今三国局势,做不得万全之计,唯有周密筹谋,方有几分胜算。”
徐崇朝蹙眉:“你对萧长史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是个稳妥的性子,自然要多说上几分,”成之染思忖片刻,道,“不过,为了我这几分筹谋,你可愿意到谢家,请谢鸾出山?”
徐崇朝望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何是我?”
“陈郡谢氏在朝为官者数不胜数,然而谢领军去岁病逝,根基到底空虚了几分。谢鸾不是不识时务的人,这时候,为家族生计,他总会再度出仕。有你这未来妻兄为凭借,他也是名正言顺。”
徐崇朝无奈地笑笑,不知她这是究竟为他考虑更多,还是为谢鸾考虑更多。
他与谢鸾之间,大抵还有些旧日的同僚之谊在,只是随着谢让和李劝星的离世,以及李明时的早逝,所谓的情谊还余下多少,恐怕他们谁也说不清。
他满怀心事,到底还是踏进了淮南长公主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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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说的没错,陈郡谢鸾,从来都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春和景明的午前,他独自来到镇国将军府,求见府主。
经年不见,当年雨夜里长跪东府的落魄郎君,经历了丧父之痛和家道之衰,却如同风中蒲柳,又坚韧地回复了旧日风姿。那一双在成之染记忆里始终云淡风轻的眸子,积淀了许多深沉而晦涩的神采,一如湖水般厚重而平静。
二十岁独掌门户,三十载谢氏家主。许多年之后,谢鸾回想起与太平长公主重逢的这一幕,心中亦不免许多感慨——那是他此后一生青云之路的发端。
他只身一人前来,身上也并未携带寸纸。数年前谋篇布局的平虏之策,早已深深刻画在他的脑海中。
周主宇文盛去世的消息,尚未散布到民间。谢鸾虽不明就里,听闻成之染想见他,心中也多少有了些猜测。
镇国军府诸位上佐都齐聚堂中,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位久不在人前出现的高门贵子。
成之染上下打量他一番,开门见山道:“我意欲兴兵北伐,谢郎可愿相助?”
谢鸾平静地望着她,反问道:“太平侯口中北伐,所指为何?”
成之染问道:“谢郎以为呢?”
“宇文,徒何,慕容,逐次击破。”
成之染不动声色。
宗寄罗见状挑眉,问谢鸾:“宇文和慕容,自是我朝劲敌。至于徒何,不过是岭北一群游徙之徒,何必劳王师大动干戈?”
“宗司马此言差矣,”谢鸾解释道,“倘若徒何氏不过尔尔,又岂会牵掣宇文氏相争数年,至今不能平定?若收复关中却不能平定岭北,徒何氏必为大患。”
成之染微微颔首,道:“如今暂且不论徒何氏,单就宇文氏而言,谢郎平虏之策中,可有计较?”
谢鸾道:“北伐关中绝非易事,只怕镇国军府力有不逮。”
“这是自然,”成之染笑笑,“打这一场灭国之战,务要用大魏举国之力才行。除金陵和京门外,其余州兵悉数征调去前线。”
谢鸾道:“倘若果真如此,大军主力需分为两路,各自经由泗水汴水北上入河,待收复洛阳,再溯河西上入关,攻打长安。”
“谢郎君此言差矣!”咨议参军杜黍曾随父亲杜延寿驻守淮北,闻言质疑道,“泗水汴水也好,大河也罢,都绝非坦途。谢郎君难道不知,泗水汴水与大河交汇之处,河口早已淤塞,多年不能通行,经由泗水汴水北上,不免要下大力气疏浚这两条河道,此乃其一。其二,北晋慕容氏隔河相望,大河南岸有不少地方为胡虏所扰,尤其是泗水和巨野泽一带,倘若经由此地,王师与慕容氏必有一战。我只怕王师未到关中,锐气便已消磨了。”
中兵参军桓不为点头称是:“不如从寿阳出发,直取洛阳,再行西上。”
成之染不语,只是看谢鸾如何应答。
谢鸾不慌不忙,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去关中万里,前路未卜,粮草之事,最为慎重。王师远征,需要携带大量粮草,唯有靠河道运送方能维持。否则,北伐的一切筹谋都只是空话。若只是精兵突袭,自可以寿阳为根据,但输运大军,离不开淮北水道。”
杜黍蹙眉沉默,半晌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别无他法。”谢鸾道。
成之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开口道:“这两条水道各有难处,也未必都能疏通。倘若天佑大魏,最好是汴水故道石门水口畅达,这条路从彭城到洛阳最是便宜,也免了慕容氏的麻烦。”
谢鸾颔首道:“大军主力于洛阳会师西上,兵临潼关,荆雍二州出兵协助大军,自当攻破潼关。梁益二州则需由秦岭入关,与大军东西夹击长安。收复长安,宇文氏余党则不在话下。”
他所言谋划,与成之染心中所想若合符契。她轻轻拊掌,起身道:“谢郎胸中有丘壑,我亦深以为然。不过兹事体大,将来朝议必有纷争。因此我还有一事请求郎君。”
谢鸾道:“将军不必客气。”
“至多三五日,谢郎也该听到消息。到时候,请将平虏之策进呈御前。”
谢鸾微微张大了眼睛。身为淮南长公主之子,上书给皇帝并非难事,只是……他似乎没想到这差事如此急迫。
然而谢鸾并未多问,微微躬身,算是答应下来。他细细一想,忽而皱起了眉头,道:“春夏之交,河水充沛,行船便利。如今这时节,怕是来不及罢?”
成之染侧首微笑:“谁说我要春夏出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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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主宇文盛之死,如同古井涟漪,一圈又一圈冲荡着朝野人心。众人惊疑不定之时,成之染一纸出师表奏横空出世,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成肃安坐高堂,对朝中议论似乎充耳不闻。宁朔将军沈星桥久在帐下,自然能看出府主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隐约游动着诸多复杂情绪。
成之染如今自立门户,收到雍州消息后旋即上表建言,亦是镇国将军的职分。可她毕竟也是他的女儿,如此军国大事却不与老父商量,委实令成肃恼怒。
至于她所言北伐之策……
沈星桥暗自揣度,以成肃的抱负和谋略,大抵也是赞同的。
然而这只是他的揣度。即使在东府,诸将佐也议论纷纷。收复关中固然是将士平生所愿,可其中艰难,却令人望而却步。
当然,也不是没有赞成的声音。新任的军府主簿蔡行之便是其中最为活跃的一个,声称若成肃挂帅,他愿做前锋。
自从温四迟出任兖州刺史镇守京门,成肃派军府主簿桓不识前去辅佐,这位济阳蔡氏出身的新贵旋即填补了他的空缺,在成肃身边察言观色,言语间很是殷勤。
然而东府迟迟不表态,朝中上下观望了许久,亦生出许多心思。或明或暗,细流涓涓,如春雨润物,丝丝袅袅萦绕在玉阶之前。
第274章 丘壑
终于有一日大朝会之时,天子因北伐之议凝眉良久,问起尚书左仆射山行简的意见。
这位对政事不甚经心的显贵摇了摇头,委婉道:“既无天时,又无地利,岂有人和?”
南军北伐,向来在春夏之交出征,一来河水上涨利于行船,二来使江南将士免于寒冬之苦。可如此浩繁的人马无法在旬月之间聚合,而与宇文氏之间的灭国之战显然又不能速战速决。
其中困顿,连尚书右仆射何知己思量再三,都难以抉择。北伐关中,前路艰难,胜算难料,倘若能攻灭宇文氏,自然是大功一件,可一旦失利,无论对朝廷,还是对东府,都后患无穷。
也难怪成肃犹疑。
成之染的目光落在山行简身上,轻飘飘的却犹如千钧。
“左仆射倒是说说,何处去寻那天时地利人和?”
山行简从不曾留意这些,自然说不出什么,只是道:“当年孝宗皇帝时,关中大乱,朝廷亦曾几度北伐,接连失利,唯有庾昌若进抵长安城下,围城数十日,仍不免黯然而归。太平侯才略,比之庾昌若又能如何?况且宇文氏久在关中,比之当年乱中草创的贺楼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山仆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成之染不以为意,道,“二京沦陷,遗民南望,至今已有百年,杀伐离乱,苦不堪言,诸君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江南高坐清谈?往日种种暂且不论,如今宇文盛已死,国中势必不安,若不能趁机发兵制敌,将来不知多少年才能有如此良机!”
山行简只是皱眉。
“天时也好,地利也罢,事在人为,”成之染沉声道,“大军不必急于出发,待到秋来,才是良机。”
这话令山行简讶然。
何知己提醒她道:“北地酷寒,于我军不利。当初北伐独孤氏之时,军中便吃尽了苦头。”
成之染摇头:“平齐战事相持日久,情非得已,可宇文氏情形到底与三齐不同。金陵与长安相隔万里,这一场战事,做不到一蹴而就。大军秋来出发,不必急于西进,只需在冬日之前攻占洛阳,经冬休整,来年春天乘势攻入关中。”
左卫将军殷希鉴道:“洛阳沦落敌手,已有十余年,收复洛阳又谈何容易?”
成之染似是一笑:“宇文氏根基在于关中,宇文盛身死,关中怕是不安宁,又岂会全力死守洛阳?即使战事不利,河南之地南有雍州,东有冀州,大不了撤军回退,不至于满盘皆输。而关中一战,尽可在春夏回暖之时发动,以我军天时抵消敌军地利。”
殷希鉴撇了撇嘴,看起来心中不服,然而他转念想了想,便缄口不言。反倒是何知己皱眉细思,眸中又闪过犹疑之色。
兵行险着,是耶非耶?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成肃终于开口,道:“未尝不可。”
山行简等人不由得看了看他,见成肃仍一副沉思模样,于是都不再说话。
殿中安静得有些诡异。
成之染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倏忽想起当年伐齐之时,朝野上下有的是反对的声浪,唯有成肃和孟元礼力排众议,才勉强定下此事,出征之时,也多是东府一军之力。
可如今,旁人连反对的态度,都不怎么用心了。
这可比她想象中平静得多。
天子最终准允了北伐之事。众人离去后,他独独留下成之染,注视良久,问道:“太平侯身子可好?”
宽袍大袖的掩映之下,成之染的身形稍显得臃肿,天子也因此免了她朝参之时跪拜之礼。这一句关切落在成之染耳中,不由得让她心神一震,赶忙道:“承蒙陛下挂怀,臣并无不便。秋来出兵之时业已临盆,绝无妨碍。”
天子垂眸,神色并不分明,半晌缓缓道:“北伐诸事繁重,朕晋封你为镇国大将军,与太尉一道都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