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任凭他怎么说,李驷容就是不松口,只是道:“明日圣上回宫后,殿下不妨去探探虚实。他素来宠爱殿下,纵然果真因私兵之事动怒,殿下便主动辞去东平王爵,圣上自然会消气。”
东平王宇文绍无奈,气得在屋中来回走了几趟。他素来倚重李驷容,对方不答应,他心中总是没底。
灯下落针可闻,李驷容眸光如铁,容不得分毫动摇。
宇文绍终究妥协道:“这次再听你一回,我等不及了,没有下次了!”
乌云浮动,天地无光。他的怒气挥散在寒风之中,再也寻不到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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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明时分,长安戒严。城门守兵收到皇帝归来的消息,一早便列队相迎,金戈林立,静默无声,将士垂首,眼前晃过仪驾甲兵此起彼伏的刀盾。这一路出奇地安静,辚辚车轴伴着萧萧马鸣,熹微晨光中冠盖迤逦,缓缓驶入宫城。
宇文绎在北阙等候多时,他那年迈的父亲被侍从扶下了马车,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比往日斑白了许多,暗沉的面庞布满褶皱,素日鹰隼一般的双眼半阖着,依稀泄露出些微精光。
宇文绎心中酸涩,三十年时光倏忽而过,当初叱咤关中登极帝位的父亲,肉眼可见地老了。
然而周主宇文盛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乘着御辇来到太极东堂,此处本是他处理政务之所,离开长安前特地交给了太子,如今他人回来了,宇文绎颇为自觉,连夜搬回了太子东宫。
东堂内窗明几净,宇文盛负手走了几步,忽而用力甩了甩袍袖,厉声道:“那逆子何在?”
宇文绎懵了,当即扑通跪下,心念急转,却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发怒。
宇文盛回身看着他,目光如利刃般锋锐,语气也渗出冷意。
“怎么,你待在长安,是痴了还是聋了?”
宇文绎唯有叩首:“臣不知陛下何意。”
“他是逆子,你是痴儿!”宇文盛狠狠一跺脚,道,“我才离开几天啊!你那好七弟暗中招买私兵,你留守京中却不知,有失察大罪!”
宇文绎面露难色。这事他确实不知,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这个七弟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招买私兵也不是一次两次,之前那几回,皇帝也没把他如何。
他身为太子,夹在中间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宇文盛并不以为他能有苦衷,喝问道:“他人在何处?”
宇文绎道:“七弟他病了,近日一直没有来朝参。”
“你就由着他?”宇文盛怒气更甚,“连他都管不住,你还管什么天下!”
宇文绎吓得一颤,大气不敢出一口,只跪在地上默默听训。
宇文盛出够了气,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勉强平复,挥手吩咐心腹大将斛斯莫题,去东平王府中收缴甲兵,一众乱党就地格杀。
斛斯莫题刚要领命,宇文盛又叮嘱道:“若那逆子敢违抗,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斛斯莫题也满口答应。宇文绎很是怀疑,他父亲憋了一路,正在气头上,若是做得过了火,只怕回头后悔了,又难以收场。
他赶忙开口相劝,冷不丁挨了宇文盛一记眼刀:“优柔寡断,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宇文绎垂首不语,半晌却不见对方动静,小心一抬头,却见宇文盛坐在上首,手撑着额头,一副皱眉苦痛的样子。
“太医,传太医!”宇文绎快步上前,见对方神色很差,惊道,“陛下近日可是又服散了?”
宇文盛不答,那就是默认了。五石散虽有强身健体之效,于身弱之人却未必是益处。然而这些话,宇文盛听不得,宇文绎也唯有懊恼而已。
东堂内一阵兵荒马乱。
宇文盛本就有病在身,加之鞍马劳顿,又发了场大火,当日便病倒了。他时时昏沉,间或清醒时,瞥见宇文绎在榻侧服侍,勉力开口道:“斛斯莫题可回来了?”
宇文绎摇头。
宇文盛闭上了眼睛,吩咐道:“让你叔父和屠各段师带兵入宫。”
宇文绎一惊:“陛下……”
“快去啊!”宇文盛赫然睁眼,直直盯着他,“除了他二人,旁人你莫要轻信。”
宇文绎赶忙传令,回头来向宇文盛复命,他闭着眼睛,半晌没动静。
宇文绎吓了一跳,大着胆子伸手探他鼻息,好在人活着。然而不知他在睡梦中见到了什么,眉头始终紧锁着,深痕经年累月如刀刻一般,仿佛眉宇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一日天色阴沉,内殿中罗帷舒卷,昏暗之中不知今夕何夕。炭火烧得正旺,暖烘烘热气惹人瞌睡,不到日暮,殿中已燃起烛火,宇文盛沉睡的面容,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随烛火明灭。
宇文绎心忧如焚,饶是有他叔父冯翊王宇文拔陵和卫将军屠各段师把守在殿外,一颗心仍旧砰砰直跳。
内侍通禀道:“殿下,东平王正在宫外,要求见圣上。”
里间半晌没回应,那内侍只得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闻着炭火香气出了神,冷不丁传出宇文绎的声音:“不见。”
内侍领命而去。
门口宇文拔陵和屠各段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利刃。
第270章 梦魇
宇文盛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梦境。
仿佛少时打马青山上,纵马狂奔,长啸吹笛,飘扬黑发在风中淋漓,歌声笛声响彻山谷。又见到贺楼铁蹄踏平关陇,绵延无尽的战火烧遍了火树云天,那个人的模样模糊破碎,耳边所听的唯有一声声“天王”不绝,声息却愈加邈远,直到深林之中的青牛寺里,伴随三尺白绫而彻底终结。
眼前似乎浮现出光亮,宇文盛试图睁开眼,眼皮却仿佛黏住一般,有人将断壁残垣上的漫漶文字念给他,然而他怎么也听不清。他越是着急,那语句越是光怪陆离,勾勾点点缠绕了一圈又一圈,赫然要将他脑袋撑裂。
一阵刺骨的疼痛自心底传来。他猛然听到一声“陛下”,登时吓出了冷汗,睁眼一看,榻前跪倒了几人,看上去甚是熟悉。
宇文盛努力想了好久,才认出为首那人是他的长子宇文绎,旁边的是冯翊王宇文拔陵和卫将军屠各段师。
原来他已是皇帝。
宇文绎见他面白如纸,顿觉心惊,不知叱咤风云的帝王究竟梦到了什么,竟如此游离失色。
半晌,他听到宇文盛开口,声音虚浮沙哑,似是呢喃道:“天倾西北,地满东南。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宇文拔陵目光一凝:“陛下又做噩梦了?”
宇文盛试图摇头,可实在浑身无力。噩梦吗?梦境已残破,然而似乎并不算噩梦。只是回想起这一句低语,从前种种又涌上心头。
他躺了许久,渐渐平静下来,张了张嘴,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宇文绎见他的身子十分虚弱,犹豫了一番,小心道,“陛下,东平王在宫门外跪了一晚,想见您一面。”
说罢,他觑着对方神色,暗暗捏了一把汗。
宇文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见。”
宇文绎眸光闪动,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宇文拔陵身子动了动。
宇文拔陵膝行上前,对宇文盛道:“斛斯莫题昨日去东平王府,将那帮乱徒统统收押了。东平王当是知错了,这一夜哭得伤心,太子出去看,东平王也已磕头认罪。”
宇文盛不语,面容颇冷淡,若不是方才还在说话,众人简直要以为他已经睡着。
宇文拔陵看了看宇文绎,也不说话了。
外间有宫人通报,屠各段师悄悄退下,低声询问了两句,又回到内殿,道:“陛下,金城长公主求见。”
宇文盛半晌不答,屠各段师试探道:“陛下?”
宇文盛犹自闭着眼睛,眉头皱起,神情颇有些怪异。
宇文绎瞧出他头痛犯了,连忙唤内侍取来汤药,亲自喂给宇文盛。
宇文盛勉强喝下,忽而又开口,每一个字句都颇为艰难:“屠各段师,贺楼骞死时,可说过什么?”
屠各段师愣了愣,道:“没有说什么,陛下。他那个性子,自然什么都不肯说。”
宇文绎听二人谈起贺楼氏,微微垂眸,缄口不言。
半晌,宇文盛哼了一声,道:“从前那些事,近来每每想起,真真是……晦气。”
宇文绎见他说话费劲,正要劝他少说些,然而宇文盛说完这句话,却又露出笑容,有气无力道:“活着,尚不能如何,更何况死了?”
宇文绎看着他诡异的笑,心里只发毛。
宇文盛目光转过来,聚了一口气,勉力对他道:“大争之世,断不可、优柔寡断。”
宇文绎不知他话中所指,但还是一口应下。
宇文拔陵见宇文盛神色不济,略一迟疑,道:“小妹在外面,陛下见不见?”
金城长公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十有八#九是受人之托。宇文盛依旧不言语,连眼皮都没抬起来。过了一会儿,宇文拔陵见他久久不应声,又轻唤几声,宇文盛并无反应,想来是睡着了。
宇文绎比了个嘘声,道:“圣上困乏了,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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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御榻前竖着一面巨大的屏风,宇文盛既是胡人,做皇帝之后也不好风雅,只是为了彰显豪奢,命人用纯金打造了一整面屏风,每一扇栩栩如生的画图,都是高手匠人精心雕琢镂刻而成的。
金城长公主步入殿中,迎面便望见这金灿灿的屏风,阻挡了向内窥伺的视线。
她隔着屏风跪拜,向宇文盛问安,半晌,里间都没有回应。
宇文拔陵在她身侧,道:“圣上刚服药不久,已经睡下了。”
金城长公主依旧跪着,又唤了几声,里边始终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起身对宇文拔陵道:“阿兄,让我看看他。”
宇文拔陵将人拦下:“圣体违和,不必打扰。”
金城长公主望着他,微微红了眼眶:“圣上明明去了中都山,为何突然要回来?阿兄不让我见他,又是何道理!”
宇文拔陵不动声色,压低了声音,道:“太子侍疾,放心便是。”
金城长公主眸中闪过一丝狐疑,犹豫了片刻,依旧坚持道:“太子是太子,我是我,哪里有兄长生病,却不让阿妹看望的道理!”
宇文拔陵仍在规劝,金城长公主只是不理,正要强闯进去,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人。她动作一顿,整了整衣袖,道:“太子。”
宇文绎颔首,道:“阿姑既然来了,也是一番心意。只是圣上已睡下……”
“让我看一眼,”金城长公主打断了他的话,“见不到圣上,今日我一步也不会离开。”
宇文绎无奈,见宇文拔陵束手无策,只好微微欠身,将金城长公主引到御榻前。御榻之上这位关中的主宰,昔日高大魁梧的身躯竟显得瘦小,如铁铸一般一动不动。
金城长公主盯了他半晌,心头疑虑更深,伸手便要试探他鼻息。
“长公主!”宇文绎低声喝止,金城长公主自觉失仪,忿忿地将手收回,然而目光始终落在宇文盛脸上。
对于外界纷扰,宇文盛毫无反应。
金城长公主暗自心惊,匆匆起身告退,刚出了寝殿,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高阶上摔下去。
一双纤纤素手扶住了她。
这并非一双少女的手,然而因着保养得当的缘故,却显得妩媚而富有风情。深绿色襦裙并未减损这双手主人的美感,反而映衬出莹润如月华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