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萧璞此番回京,淹留月余,朝中上下多有对其迁转的传言。今日朝堂上,天子让他补了空缺已久的中书令之职,成之染不免猜测,这背后少不了她父亲推波助澜。
萧群玉闻言眸光微动,含笑道:“如此当真是喜事,我家那四郎可爱,若能随叔父留在京中,再好不过了。”
宗寄罗问道:“四郎是哪个?”
“是家叔幼子,如今才七岁。先父在时,常说他并非凡儿。”萧群玉回忆起亡父,眉间浮起淡淡的怅惘之意。
成之染素来不讲究规矩,拉二人登车,一路上闲话解闷。才走了没多久,帘外赵小五提醒道:“女郎,后头有辆车一直跟着。”
成之染挑开门帘一看,后车那华丽气派的架势,放眼朝中,除了东海王苏弘度,再没有第二个人。
她微微蹙眉,道:“会稽王在荆州保境安民,称得上政通人和,从前我倒没想到,他还有这般本领。”
毕竟他乾宁元年初任荆州时,称得上狼狈而归。
宗寄罗叹气:“萧规曹随,谁不会?彭城忠武公流恩惠政,只要会稽王不瞎折腾,荆州偌大的地界,要什么没有?”
萧群玉思忖片刻,道:“听说东海王侧妃有孕了,若诞下王子,会稽王远在荆州,亦能安心。”
东海王侧妃,只有赵蘅芜一个人。成之染勾唇不语,听凭她二人议论。
赵小五盯着东海王仪仗,越靠近镇国将军府,心里越没底。东海王贵为宗室,若是要借道,谁家的车敢拦?可他就只是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
他暗骂一声纨绔,等到了将军府,成之染诸人下了车,东海王那车也停了下来。
成之染只当没看见,扭头要入府,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呼喊:“太平侯,留步!”
成之染只得止步,见苏弘度跳下车,便遥遥一拜,道:“殿下何事?”
苏弘度穿着一身浅金朝服,宽袍大袖,艳艳骄阳下更显得光彩照人。他大步走来,到门前却有些迟疑:“听说,你已订婚了?”
“正是。”
“是与徐家那义子?”
成之染颔首。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苏弘度哈哈笑了两声,语气却饱含哀怨,“若你家当真攀上琅邪王氏,王愆那般人品门第,我也说不得什么,可徐崇朝他——他父亲死得不甚光彩,他也不过是太尉府中小小从事中郎,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他怎么能配得上——”
“殿下!”成之染按捺着心头不快,出言打断他,“徐郎是我未成礼的夫婿,又与我多年行伍出生入死,纵然殿下金尊玉贵,说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过失礼。”
“失礼?失礼又算什么!”苏弘度张大了眼睛,一张脸神色变幻,“婚姻大事,你竟然如此断送了!我为你可惜!”他说着便上前扯她的袖子。
成之染侧身避过,绛紫官袍在风中一抖,仿佛绿杨烟外荡起的波纹,复归于无痕。
苏弘度还要上前,一旁宗寄罗横插一脚,瞪着他喝道:“殿下!”
苏弘度含怒指着她:“你是宗右卫家的娘子,是不是?你叔父尚且不敢对我喧嚷,你竟然……”
见他揪住宗寄罗不放,成之染忍无可忍:“殿下不必为我可惜,没什么可惜不可惜——如今自是我的福分。”
苏弘度哑了声,愤然道:“你、你——”
数人在府前争执,街巷间不时投来窥伺的目光。成之染扫了眼看热闹的人群,无意与苏弘度多言,于是恭敬一拜,垂眸道:“殿下,请回罢。”
黑漆小门吱呀开合,绛紫朝服消失在缝隙之间,仿佛一道青烟隐没在重重山林。
苏弘度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终究泄气般垂了下来。天地间氤氲着溟濛水雾,厚重的云层正阴沉作势。
仲春雨水,就要到来了。
第251章 金枝
草长莺飞的时节,成之染望着帘外牛毛细雨,饶是满眼青绿润泽,仍有沉沉愁绪萦绕于心头。
见她似有些心不在焉,萧群玉放下手中卷册,于案牍之中抬眸,轻声道:“女郎可有烦心事?”
成之染回神,才发现案上簿册还停在片刻之前,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忽而问道:“九娘,婚姻之事,究竟所求为何?”
萧群玉闻言,沉默了一瞬,道:“两姓联姻,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成之染喃喃低语,“九娘当真这么想?”
萧群玉似是轻叹,缓缓道:“以我所见,不过如此。譬如先父尚海宁公主,而我又嫁到王氏。”
成之染问道:“如此般配的姻缘,九娘以为如何呢?”
萧群玉望着她,琉璃似的双眸闪动着微光:“女郎知道,我并非公主所出,公主于我,终有芥蒂。公主早逝,并无所出,个中坎坷,纵我年幼,何尝不知一二?至于我嫁与王氏,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此而已罢了。”
成之染黯然,道:“九娘于王郎,可还有几分情意?”
萧群玉眉目淡然,夫死离绝回家,于她而言,纵然有情分,但也不多。
“情意何物?我从未遇到。”
成之染讶然:“真的吗?”
这话让萧群玉稍有些怔忪,她凝神想了又想,道:“记得未出阁之时,有一年上巳,我与姊妹去城外踏青,独自一人迷了路,在山里看到个砍柴的后生,带我走了出去。他没留下姓名,从那以后再也不见了。”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你可想再见?”
书斋内静谧无声,唯有雨丝烟气袅袅扑来。过了好一阵,萧群玉沉沉答道:“相见不如不见。”
成之染默然良久,却见萧群玉起身走到廊下,伸手拂过轻柔的雨幕,侧首对她道:“女郎,世事难以两全,倘若能抓住一端,便已是天赐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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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成肃答应了两家婚事,徐崇朝再没有到镇国将军府登门,只派人悄悄地送来书信,生怕被成肃发现了,又埋怨二人私相授受,再迁怒一番。
成之染将书信收到木匣里,没好意思再看第二遍。明明已有了肌肤之亲,信中却尽是小儿女情态,离情宛转,只让人心绪不宁。迷蒙烟雨也叆叇不清,较往年平添了几分缠绵。
上巳节前夕,成肃派人到镇国将军府,接成之染回东府小住。
成之染心里不情愿,但见来人是沈星桥,也不好发作,只问道:“去东府作甚?”
沈星桥道:“上巳踏春,女郎莫不是忘了?”
成之染恍然。她幼时最爱扶老携幼阖家出游的吉日,后来年岁渐长,世路奔波,鲜少有这等闲趣。
正是桃红柳绿的时节,金陵城内外俱是满眼生机,山野中各色花花草草渐次舒展。祖母温老夫人拿定了主意,要到城南永泰寺上香祈福。
成肃遵从母亲的意思,亲自陪同一道前去。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出门,前车已出了东府城,后车还在太尉府打转。
成之染与二娘琇莹和三娘颂宜同车,她二人年龄相近,又稍稍懂事,不似更小的弟妹吵闹。
成雍膝下有四女,只有成琇莹是桓夫人嫡出,桓夫人向来对她寄予厚望。
皇次女苏兰猗已有九岁,在宫中进学,近来正缺个女伴。成琇莹恰巧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平日里读书也刻苦精进,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桓夫人便动了心思,要送琇莹到宫中伴读。
这件事,成之染回到东府是也听说了。她隐约记得,淮南长公主之女谢纯熙,先前似乎就是皇次女的伴读。只是后来其父谢让身死,淮南长公主与谢氏离绝,谢家小娘子又在丧期,恐怕暂时也不便陪伴皇女。
成之染摸着二妹的小发揪,温声道:“二娘可愿意入宫伴读?”
“当然愿意了,那可是宫里啊……”成琇莹眸子亮晶晶的,一脸向往道,“听说公主与我是同日所生,这样的缘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呢!过几日我就要进宫,听说还有几家小娘子一起去,阿姊,你说宫里会选中我吗?”
“放心罢,我家二娘在何处,都不逊于人。”成之染这话倒也不虚,皇子皇女伴读多拣择清贵名门,不过成家如今正煊赫,多少还是有几分薄面在。
她并不为二娘担心,却见三娘颂宜巴巴地望着她,道:“阿姊,我也想去。”
成颂宜为成肃侧室朱杳娘所生,刚满百日时,朱氏便被成肃赐死,成颂宜也记在容楚楚名下,只当是容氏之女。
成之染想起朱杳娘,心里就止不住膈应,然而当年三娘不过是懵懂婴孩,朱杳娘千般过错,也与这幼妹无干。
她笑道:“陪公主读书,可是要起早贪黑,大老远跑来跑去,有的是折腾。三娘你身子骨弱,好好将养着,这种劳神费力的事情,让二娘去便是了。”
成琇莹亦道:“阿妹三天两头就生病,若是过了病气给公主,可就麻烦啦。”
成颂宜垂眸点了点头,忽而又道:“可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公主呢。”
成之染失笑:“公主金枝玉叶,岂是随便能见的?”
成颂宜深以为然,那时她从未想到,这一生风云变幻,她竟有一日,也成为世人仰望的金枝玉叶。
众人谈笑之间,车队已到了永泰寺山门。成肃扶着老母拾阶而上,桓夫人与一众女眷招呼着孩子,呼啦啦跟在后头。
成之染缀在队尾,苍翠古道绵延直上,遥对着青天悠悠,不知何处传来清脆铃音,又不知飘往何处,尘世喧嚣,都仿佛隔绝在外了。
然而她终究是尘世俗人,前脚拜完了神佛,回府的路上,满脑子都是朝堂庶务。
成肃仍旧留她在东府小住,成之染这次没有推拒,反而让成肃意外。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问道:“你怎么改了主意?”
“有一事未决,还要与阿父商议。”
成肃以为她要说婚事,负手沿着游廊回到住处,只等着成之染开口。
院子里开满了桃花,红粉的花朵扑啦啦开得耀眼。成之染一言不发,直到成肃在庭前止步。
“阿蛮可又去找过你?”
成之染勾唇:“不曾。”
成肃胸口憋着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望着日影西斜,天色暗沉下来,长叹一声道:“切莫再生波折。”
“请阿父放心。”
成肃闻言,不由得挑眉看她,成之染许久没有这般好说话。他思忖一番,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是朝中之事。”
成肃会意,进了屋,仆役已燃起烛火。他挥退众人,往上首一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等着成之染开口。
“阿父可还记得,伐蜀之前,曾答应我三件事。”
成肃恍然想起他们在江陵的密谋,颔首道:“是有这回事。”
成之染提醒他道:“其中有件事,阿父还没做。”
土断州郡之事正如火如荼,谢鸾除服之后便可与徐氏完婚,若说还有什么事没做成,那就是割立湘州了。
成之染抬眸看他:“湘州之制,亦有先例。国朝南渡之初,分荆州七郡及江州一郡而立,治临湘。既有旧迹可循,阿父为何迟迟不动议?”
成肃微微蹙眉,道:“你也说了,要分荆州七郡。可荆州刺史不肯答应。”
“会稽王?”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他不应该啊……”
成肃瞥了她一眼:“怎么,你与会稽王相熟?”
那自然不会。成之染与会稽王不过数面之缘,在江陵筹谋伐蜀之时,会稽王倒也尽心尽力,对军中所求无所不应,是个一团和气的老好人。伐蜀归来后路过江陵,一路上也听闻会稽王广布德政,荆州上下安顺,颇受百姓称赞。
“会稽王深明大义,否则当初谢让之事也不能善了。割立湘州虽于荆州有亏,会稽王却不至于如此抗拒。”成之染斟酌词句,打量着成肃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