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董荣自然也明白。他心中暗自权衡利弊,终于抬起头,声音洪亮道:“我听太尉的意思。”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又迟疑地望着成之染。成之染面不改色,手中把玩着令旗,忽而笑了笑,吩咐道:“取那封信来。”
旋即有兵士将成肃信函奉上,成之染伸手正要拿,不知想到了什么,平静地收回手,对柳诣道:“将军,请。”
柳诣也不客气,取过信函一看,略显朴拙的大字,正是成肃的手笔。
他郑重一拜,小心翼翼地将信函拆开,抽出其中一张薄薄的纸笺,待看清上面的字,不由得愣住。
董荣侧首看过来。他识字虽然不多,但成肃识字也不多,信中只寥寥数语,词句极简略。
待看清信中所写,董荣不由得神色一变。
“持节定计,中外无疑。”
柳诣读出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成之染一眼。
成之染略一怔愣,霎那间眸中泛起深邃的波澜,然而一眨眼,旋即复归于平静。
“诸将听令。”她乍然开口,众人都一振,收敛了复杂各异的神色。
“将军中老弱单独编为一军,待到江州城,乘高舰大船,从内水去往黄虎城,作为疑兵,”成之染下令,道,“董将军和柳将军,待到江阳城,率五千人马从中水去往夜钟城,绕道锦官城北。余下人马随我走外水,去往庆亭城,自锦官城南合围。”
她一番分兵布阵,神情专注而坚定,仿佛势在必得的模样。诸将迟疑了一阵,宗寄罗敲了敲几案,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我军何时出发?”
成之染略一勾唇:“明日一早。”
柳诣点了点头。
“此次行军,诸位都有重任在身,断不能掉以轻心,”成之染手握符节,道,“我持节都督诸军,为的是克敌制胜。谁能活捉乔赤围,我便以此节为证,上请朝廷为益州刺史。”
此言一出,众人都难掩惊诧。元破寒笑道:“中郎将说话算话?”
成之染颔首:“军中无戏言。”
堂中登时笑闹起来,众人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战事,一张张脸上豪情洋溢,方才严肃的气氛一扫而光。
————
诸军克日出征,昼夜兼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千余里外江阳城。董荣和柳诣分兵去往中水,成之染目送船队远去,顾不得依依惜别,当即启程沿外水而上。
大军辗转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一路上经过大小城池,只望见城头旌旗招展,却并无叛军出城阻击。
宗寄罗站在船头,遥望着滔滔江水,恨不能飞越重重山岭,下一刻便兵临锦官城下。旬月以来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军中上下显然都松了一口气。
成之染眉头也舒展了许多,她想得没错,外水并不是叛军主力所在。
如此一来,乔赤围可要失算了。
“十三娘,又要下雨了。”成之染与宗寄罗并肩而立,天色阴沉沉的,远处不时传来沉重的雷声。
正是多雨的时节,天地间充溢着闷热的湿气。宗寄罗恍然不觉,仰头望着天,隐约有雨点落到脸颊边。
“终于要回家了啊……”她喃喃低语,看向成之染时,眸中竟闪着泪光,“狸奴,我们能行吗?”
“那当然,”成之染握紧她的手,道,“如今行军的策略,可都是你我推演出来的。你看,乔赤围不曾在外水设防,这一局,我们赌赢了。”
宗寄罗笑了笑,将泪花胡乱抹了抹,道:“他该死,我一定要杀了他。”
“好。”成之染低声应道,声音飘散在江风里,如同江畔高树上垂落的藤萝,在水面上荡起的一片波纹。
第223章 庆亭
夏秋之交,溽暑难消。骄阳似火,诸将士头顶烈日,沉重的甲胄被日光晒得滚烫,在甲板上稍稍停留便挥汗如雨。
这一日午后,大军抵达犍为郡治庆亭城外。
微风吹起成之染鬓边碎发,裹挟着一丝炎热缓缓而过。她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嘴唇,目光紧紧落在远处城池上。
江水浩荡,波光粼粼,云霞似锦。山脚下一条河流注入外水,二水合流处,庆亭城背倚山岩,临江而建,拔地而起,城墙高耸,似乎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险峻。城头密密麻麻竖起了旌旗,守军正严阵以待。
外水另一岸,一座营垒与城池遥遥相望,如同一只静默的巨兽,横亘在苍茫江畔。这营垒似乎修葺未久,岸边还散落着石块和木材。
成之染命诸军止步,她站在船头,仔仔细细打量着。轻舰悠悠从江面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庆亭城离锦官城只有二百里,乃是其南面门户,”成之染说道,“此城是伪蜀秦州犍为郡治,守将当是伪秦州刺史闻甫。”
她说罢一顿,宗寄罗正看着她。
闻甫,就是鼓动乔赤围作乱的元凶首恶。宗达诸弟,都是死在他手中。
“这营垒是新筑的?”柳元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里守兵也不少啊……”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一旁军士上前道:“温将军传话,有要事相商。”
于是诸军在江畔停泊。温印虎大步流星地赶到中军,对成之染道:“庆亭那阵势,节下已经看到了。如今城池和营垒夹岸相对,南北呼应,叛贼据险固守,贸然进攻,胜负难料。”
成之染不语,只是抱臂而立,遥望着远处城池。
温印虎劝道:“更何况天时盛热,将士疲困,不如暂且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宗寄罗不肯:“我军星夜兼程,为的不就是抢占先机?倘若在此地拖延,不知乔赤围又耍出什么花样来!”
元破寒深以为然:“大军出其不意兵临城下,守将只怕早已吓破胆,正因为不敢出战,所以才忙着修筑工事。若我军迟疑不前,反倒被人看轻了。万一有援军到来,我军该如何是好?”
温印虎一时间默然,半晌道:“若我军轻敌冒进,不能克庆亭,那可就麻烦大了。”
徐崇朝看了看他,缓缓开口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我军千里奔袭,不过为此一战。若要克庆亭,断不能迁延。”
成之染微微颔首,目光望向彭鸦儿:“彭将军意下如何?”
“攻下此城,锦官城必不能守,”彭鸦儿蹙眉思索,道,“若依末将看,不如一战。”
说罢,他看了温印虎一眼。
温印虎见众人欲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道:“如若攻城,又该如何?”
成之染似是一笑:“急攻北城。”
彭鸦儿道:“庆亭城险固,未必能攻下,不如先攻南城,以免伤了士气。”
众人纷纷称是。成之染摇了摇头:“攻下南城又有什么用?叛贼重兵在北城,只要能攻下北城,南城便不攻自破。”
她既已定计,又用石子摆出山川形势,排兵布阵推演了一番,将众人一一嘱咐过,众人便分头准备。
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下来,成襄远跟着她来到船头,静静地吹着晚风,眸中倒映着江上灯火。
他问道:“阿姊,你怎么一点也不怕?”
成之染侧首看他:“怕什么?”
“如果打不过,又该怎么办?”
成之染轻笑:“乔赤围重兵在内水,如今守城的兵力,绝不会胜过我军。兵法说‘敌则能战之’,更何况我军士气正盛,只管硬打就是了。”
成襄远望着她,眼神中难掩歆羡:“我什么时候,也能像阿姊一样决胜疆场……”
“像我一样啊……”成之染笑道,“你不必像我一样,等你长大的时候,这些仗我已经打完。阿姊希望你保境安民,做一个治世能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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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破晓时,江风夹杂着微凉的水汽,吹起了涟漪,岸上的苇丛光影摇曳,倏忽被阵阵水波激荡。
岸边停泊的战船如同聚拢的乌云,伴随着低沉号角声,向上游缓缓逼近。成之染端坐在船头,一眼望见城墙上人头攒动,守军正警觉地紧盯着江面。
石阿牛站在她身旁,手中紧握着长刀,铁甲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石幢主,你怕吗?”
石阿牛心中充满了警惕和忧虑,但他知道如今不是害怕的时候,他只想杀上城头,活捉了那什么刺史才好。
“我不怕!”他不由得拔高了声音。
成之染点了点头,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当长刀举起那一刻,嘹亮的号角也随之而起,层层叠叠在云间激荡。
攻城开始了。
战船如离弦之箭,齐齐向岸边靠拢。船头和船尾高高翘起,仿佛巨兽的獠牙,军士躲在雉堞后,伴着鼓点声朝城头放箭。箭矢划破长空,狂风骤雨般倾泻而下。
城头上守兵纷纷反击,战船冒着箭雨和巨石,摇摇晃晃地靠上了岸边,军士潮水般涌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城池团团围住。
多年以后,天下承平日久,蜀地更无战乱,白首老翁讲起前朝故事,老迈昏花的浑浊眸子登时神采灼灼,战火中不明世事的他贸然跑出家门,被满身血污的守兵一把抡起,直直地迎向利刃。惊惧的神志猝然破碎,望见的,是年轻将军跃马扬刀,陡然反手。
那一刀没有落在他身上,森然铁甲闪射着日影余光,盔顶红缨抖动,深深刻画在他的眼底和心里。直到后来听旁人说起,他才惊觉叹惋,那是他漫长余生中,唯一的珍贵的关于太平长公主的回忆。而余下那些蒙尘暗淡的刀光剑影,早已随着日夜不息的江流,渐次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荡过云心的一片雁影,倏忽无踪迹可循。
鼓角无声,山河流影。成之染打马在街前止步,仰头望见雁群掠过天际,日光刺眼,她收回视线,垂眸打量着马前五花大绑的俘虏。
“这就是闻甫,”石阿牛指着那人,道,“方才他趁乱出城,差一点溜掉。”
成之染高踞马上,点了点头,问:“庆亭有多少守兵?”
闻甫跪在地上直发抖,被军士呵斥了两声,才结结巴巴答道:“城中八千人,南岸有两千。”
“乔赤围手下还有多少人?”
闻甫称说不知,成之染使了个眼色,两旁军士便要将他拖走。
闻甫叫屈道:“小人当真不知啊!乔鲁山有重兵把守铜鱼,其他的也不会告诉小人——”
成之染眉头微动。
乔鲁山身为乔赤围手下大将,素来有凶名在外。当初正是他率兵击退赵兹方,也是他在海寇作乱时,伙同庾慎德侵扰荆州。
闻甫说的也没错,乔赤围的事,他怎会清楚。
成之染调转马头,又接连问了几名俘虏,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她朝彭鸦儿点点头,彭鸦儿便大手一挥,喝道:“押下去,斩首示众!”
“且慢!”宗寄罗突然说道,“让我来。”
闻甫愣住了,他并不认得宗寄罗。
成之染望着宗寄罗,微微点了点头。
闻甫痛哭流涕,宗寄罗冷笑一声,枪尖搭在他颈侧,道:“你记住,我叫宗寄罗。”
身后哭号求饶之声乱作一团,成之染头也不回地出了城,往对岸一望,江畔营垒已竖起官军大旗。
柳元宝乘船上岸,兴冲冲赶过来道:“节下果然没说错,大军攻下了北岸,南岸的守军早就跑光了。我去这一趟,真如探囊取物般。”
成之染反而没什么喜色,岸上众军士正忙着收拾战场,她下马在岸边走动,元破寒问道:“初战告捷,女郎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庆亭城守军尚且万余人,乔鲁山那边只多不少,乔赤围也该大致相当。如此算下来,倘若他二人合兵,我军处境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