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箭应弦而发,射中那旗兵肩膀,他浑身一抖,便缩在围栏下不肯出来了。
没了旗兵的指引,四下的船只陷入了各自为战的混乱。成誉指挥着楼船冲锋陷阵,在敌营中几进几出,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一整天。
狸奴早已双臂酸痛,颤颤巍巍地握着长弓,另一只手却怎么也拉不开弦。
成誉在甲板上东奔西跑,见状扔给她一把长刀:“眼下局势胶着,万一有敌兵上船来,先藏好,务必保护好自己。”
狸奴接过刀,望了望船上的风帆:“转风向了!”
成誉心中一动,在江上寻找李劝星的旗舰。果然,旗舰有号令:退出战线!
这是要放火的架势了。
成誉且战且退,无奈过于深入敌军后方,还没等撤退到两军交界处,大火就已经烧起来。
这艘船小心翼翼地绕开着火的船只,不料后方又有敌船追上来。成誉下令调转船头,与敌船混战起来。
日薄西山,天色昏沉。空气中漂浮着呛人的烟灰,视野中尽是燃烧的烈焰,船上的敌兵争先恐后地往江里跳。
成誉指挥着船队冲向一艘规格颇高的楼船,陡然迫近让对方一阵混乱。他猜测了这极有可能是庾慎终所在,便身先士卒,攀着铁索爬到敌船上厮杀起来。
原来这艘船上许多人跟上去,守备顿时显得空旷了。狸奴自认为爬到另一艘船上着实困难,便老老实实地站在船舷边射箭,掩护着其他士兵登船。
她正用着力,耳畔却传来叫嚷声,原来不远处一艘起火的敌船直冲冲撞过来。狸奴这艘船连忙转舵,便与成誉所在的敌船拉远了。
没想到那敌船穷追不舍,堪堪一个急转弯撞上来。
船尾兀然传来沉闷的碰撞声。轰然一声巨响,强大的冲击力震得船只左摇右晃,朝着一侧缓缓倾倒下去。
烈焰张天,夜色阴沉,江面上一半明亮如白昼,一半黑暗如海底。
狸奴一下子甩到船舷边,多亏了四周的护栏才没摔下去,抬头见风帆早已熊熊燃烧。
船上的副官喊道:“坚守阵地,各就各位!”
那撞上来的敌船上竟还有不少人,红了眼似的沿着两船相近处往这边冲。义军留守的力量单薄,一时间没拦住,便成了甲板上的肉搏。
短刀相接,空气中顿时弥散开血腥的味道,厮杀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狸奴落了单,正待顺着楼梯去指挥台寻找那副官,转角却撞上一名彪形大汉,脑袋里轰地一声。
他穿着敌军的铠甲!
狸奴从未觉得这玄色衣衫如此扎眼,见势不妙撒腿就跑,那大汉叫嚷着穷追不舍。狸奴慌不择路,不多时便被逼到了船边,那大汉一刀挥下,她不敢硬抗,借着身型灵巧的优势,闪身将将避开。
那大汉一击未中,又补了一刀。狸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索性就势一滚,从刀尖下避过。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狸奴冷汗直冒,船上的兵士都各自为战,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对上这大汉她毫无胜算!
好在那大汉身材魁梧,弯腰砍这几刀破费力气,手中的动作稍稍慢了些。她瞅准机会冲到船头,将手中长刀向那大汉狠狠一扔。
那大汉连忙躲闪,狸奴趁机爬上木栏,翻身坠入了大江。
船头离江面还有数丈的高度,从上边看下去黑森森一片,令人望而生畏。那大汉看了几眼,丝毫没有那小兵的身影,便不再纠缠,转身去寻找新的战斗。
入水那一刻,冰凉的江水激得狸奴浑身一抖。这倒没什么,冬天里下河摸鱼她也不是没干过,但是……
她内心狂暴,居然还穿着这么沉的盔甲!
这身厚重的铠甲牵着整个人往下坠,狸奴奋力扑腾也浮不起来,只好先腾出手去解肋下的绑带,一着急便呛了一口水,大脑中一片空白。
可恶,根本解不开!
狸奴憋着最后一口气,从绑腿上抽出一把短刀。刀刃雪亮,锋芒毕露。
这是三年前在京门,徐崇朝送给她的赔礼。
利刃出鞘,割断了系带。她将铠甲整个地往下褪,如游鱼一般钻了出来。
江面上早已是一片火海,在水下看去仿佛是日光闪耀。狸奴破水而出,紧紧抱住水上漂浮的木板,咳到肺都要吐出来。
江水冰凉,她的力气也不多了,得赶快找艘船爬上去!
狸奴四下张望,原来那艘船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断断不可能回去了,她用力划水,朝着不远处一艘沉船游去。
那沉船侧边有不少绳索垂下来,想来是船上士兵早已逃走。
她咬咬牙,沿着绳索攀上去,甲板上果然没有一个活人——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鲜血从形形色色的伤口流出来,污染了雪亮的铁甲,但在黑色军服上却了无痕迹。
饶是已见过战场的惨烈,狸奴还是抱着桅杆呕吐不止。船上还有零星的火光,却无法照亮这黑暗的坟场。她坐在舷梯上休整片刻,湿冷的衣衫在晚风中增添了几分寒意。
远处的战场还在厮杀。这一带却难得清净。狸奴心有余悸,她如今手无寸铁,处境堪忧,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正思量着,船舱中却传来脚步声。这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狸奴心头大震,四下张望竟无处可藏,恰好船舷边有若干阵亡兵士的尸体,她捏着鼻子钻进空隙里,偷偷往外看。
两个敌兵模样的人从船舱中偷偷摸摸地溜出来。
“外面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人道。
“不太好,主舰的旗帜已经更换,看来是失守了,”又有人道,“按照原计划,把这船烧了,赶紧撤退!”
“这船已经沉了,他们不会再过来……”
“少废话,粮草可都在这里,不能便宜了他们!”
那人说着又返回舱内,不一会儿又出来,背后滚滚浓烟从舱中涌出。
见这两人顺着船头的绳索下了船,狸奴懊恼得一跺脚。粮草被他们烧了,这船又待不下去了,可是就这么贸然离开,岂不是太危险了……
她扒拉下阵亡敌兵的铠甲,比她刚才那一身轻不了多少,她犹豫一番,到底还是穿上了。这一次她沿着绳索滑下去,抓住了一根圆木,这才勉强抵消了铠甲的重量,可以在水面上慢慢游动。
她不知道成誉在哪里,也不知道身处何地,便摸黑在战场边缘游走,不多时便筋疲力尽,直感觉身子往下坠。不行,得尽快找艘船上去!
仿佛听到她内心的呼唤一般,正有一艘中等规格的船只从对面驶来。狸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大声呼救。那船只却不停留,只垂下一根绳索,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狸奴大喜,紧赶慢赶抓住了绳索,忙不迭地往上爬,她手臂酸痛,浑身无力,拼着最后一口气攀到船舷上,一头便栽到了甲板上,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主上仁慈,对这无名小卒也施以援手……”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这么个瘦弱的小兵,救上来又有什么用!”
“将军慎言……”
起初还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恍惚中似乎被拖到了什么明亮的地方,四周顿时透露出一股诡谲的安静。
阵阵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她身前止步。
狸奴也不知哪来的直觉,背后一下子汗毛倒竖,争气地睁开了眼。
面前人身材高大,一身华丽的黑金铠甲,明亮得能看清甲片上倒映的火光。
狸奴不认识这人,但觉得来者不善,只偷偷打量一眼便垂下了目光。
那人扫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令人警觉的威严:“一番鏖战尚能保全性命,小郎君必然不简单。”
狸奴语塞,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又问道:“多大了?”
“十五了。”狸奴故作老实地答道。
“是谁的部下?”
狸奴知道他问的是将领,隐隐觉得不对劲,便含糊道:“王阿毛。”
那人竟轻笑一声:“是你的火长?”
狸奴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那人不再询问,感慨道:“跟着寡人,受苦了。”
???
寡人……是哪个?!
第24章 庾氏
狸奴震惊得一动不敢动,只傻乎乎地笑着,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还能是哪个!
有人给她拿来干净的衣服,她也老老实实地换上了,但是心中始终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她——居然上了庾慎终的贼船?!
现在跳下去,还来得及吗?
船行渐远,回望烟火缭绕的战场,仿佛是一场梦。
庾慎终败逃,这一仗是义军得胜了,他们大概会欢欣鼓舞地庆祝罢?可是,三叔找不到她,会不会认为她已经死了?他一定会为她伤心的……还有江郎君,手臂上的五彩绳结还在,这是他亲手系上去的,他会不会也伤心呢?
狸奴跟兵士们挤在船舱上,辗转反侧不成眠,一下没忍住,便悄悄抽咽起来。
“哭什么!”旁边的大汉睨她一眼,脸上的横肉一颤,“别这么丧气,被林郎君听到了,当心他把你扔下去喂鱼!”
狸奴被吓得一噎,张口欲问林郎君是哪个,蓦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便默不作声。
没成想那大汉竟是个话痨,看狸奴面生,又问她是怎么上船来的。
狸奴谨慎道:“我之前落水,恰好看到主上这艘船,便追过来了。”
“难得你一片忠心,”那大汉看她的目光郑重了许多,“怪不得主上开恩让你上船来。”
狸奴点点头,不欲多言,蜷成一团装作睡着了。
那大汉倒也识趣,转个身没多久便呼呼大睡。
夜长天色总难明。
义军于晼晚洲大获全胜,截获了数十艘敌船,俘虏了近千名敌兵,收集的铠甲兵械更不计其数。
成誉穿过正忙着搬运尸首的人群,纵身跳到主帅所在的旗舰,一眼便看到江岚正在与李劝星交谈。
“李将军,江郎君!”成誉忧心忡忡地上前,问道,“你们可曾见到狸奴?”
“小娘子不是在郎君船上?”江岚惊讶道,“怎么,她不见了?”
李劝星对这小丫头印象深刻,想到她是成肃的女儿,顿时心头一紧,道:“赶快号令全军留意,务必将她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