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走到庭中,不由得回头一望,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她舅父博学多识,有些事,或许他知道。
柳元宝见她停下脚步,道:“怎么了?”
“你们先走着,”成之染扭头往回走,道,“我去去就来。”
柳访仍倚在榻上,听闻脚步声去而复返,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舅,”成之染急匆匆进来,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阿舅解惑。”
“是世家的事?”柳访问。
成之染一愣,没想到对方竟一下猜中。
柳访道:“不妨说说看。”
“谢家那位卫将军,与三吴有何渊源?”
听她冷不丁提起谢岐,柳访思索了一阵,问道:“为何说到他?”
成之染略一迟疑。
柳访倒也不追问,顿了顿道:“谢家与三吴渊源颇深,岂止一位卫将军?先朝天下离乱时,陈郡谢氏避居江南,正是到会稽投亲靠友。当初谢太傅更是隐居会稽,为庾昌若所召,才出仕朝廷。卫将军在七星山战后亦曾出任会稽内史,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既然如此,想来谢氏在会稽树大根深。”
柳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以阿舅之见,张灵佑之乱,可与他有关?”
柳访似有些意外,柳元庆也一挑眉,道:“阿妹,话可不能乱说。”
柳访隐约明白成之染之意,然而他略一沉吟,道:“斯人已逝,这种事,谁能说得清?”
是啊,除了谢家人,谁能说得清?
成之染一拜:“谢阿舅指点。”
柳元庆纳闷:“你难道明白什么了?”
成之染笑而不语。
第193章 未决
柳府寿宴热闹了半天。成肃一行告辞时,天边日影已西斜。
成肃见此地离徐宅不远,便吩咐徐崇朝早些回去。徐崇朝领命,独自打马回家,他从家后的小径穿过,途径后门时,竟看到一道胡粉裙摆闪过,小门旋即关上,啪嗒一声落了锁。
春风送暖,鸟语啁啾。徐崇朝缓缓勒马,出神地望了许久。
若他没看错,那是他二姊丽娘。
徐崇朝从正门入宅,先去向母亲问安。钟夫人拉着他说了会儿话,见儿子似乎心不在焉,不由得怪道:“柳家那寿宴,你可遇到不顺心的事?”
徐崇朝连忙摇头,只称说困乏,匆匆从屋里出来,迎面正碰上徐丽娘生母陶氏,看样子她也是来找钟夫人的。
徐崇朝问道:“陶娘,我二姊这几天可好?”
陶氏叹气道:“还是那副老样子……大郎君若是得闲,多去看看她,她整天闷在屋里,还不得憋出病来?”
徐崇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她今日可曾出去?”
陶氏摇头道:“我看了几次,一直在屋里,没见她出去。”
这话让徐崇朝心中没底。他方才明明认出了二姊,该不会眼花了罢?
徐崇朝一声不响地往徐丽娘院里去,刚踏进院门,耳边便炸开一声:“哎呀!大郎君来了,二娘子,大郎君来了!”
徐崇朝被吵得脑子嗡嗡直响,却见那聒噪的丫鬟一溜小跑进了屋,屋中隐约传来说话声。不多时,那丫鬟出门招手道:“大郎君,二娘子有请。”
徐崇朝按了按脑门,强忍着没有皱眉。徐丽娘正在外间等他,眼眸低垂,神色稍有些拘谨,周身弥漫着沉闷的气息。
就连她那身胡粉襦裙,都显得越加暗沉。
徐崇朝与她寒暄了几句,徐丽娘似乎比往日更加憔悴,微微倚靠着软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从前的徐丽娘可不是这样,那样鲜妍明媚的女子,何曾有过如此浓重的哀愁。
徐崇朝心中难过,索性也不绕圈子,道:“阿姊今日出门,可是疲惫了?”
徐丽娘闻言,眸中闪过难言的诧异,旋即陷入长久的沉默。
徐崇朝觉得不对劲,正要再问,却听徐丽娘道:“你见到我出门了?”
“方才从柳府寿宴回来,在后门看到了阿姊。”
徐丽娘不语,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榻侧的流苏,半晌缓缓道:“阿蛮,家中虽有许多人,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
“阿姊尽管说便是了。”
徐丽娘停下手上的动作,欲言又止,犹豫了一阵,凝眸道:“独孤灼尸骨,几时回京的?”
徐崇朝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盯了她许久,反问道:“阿姊问这些作甚?”
“你知不知道?”徐丽娘只是望着他。
徐崇朝略一迟疑,道:“前年秋,那时候海寇刚退兵。”
徐丽娘追问道:“尸首在何处埋葬?”
“阿姊不记得庾慎终吗?”徐崇朝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像他们这般乱臣贼子,枭首大航,早就尸骨无存了。”
提起庾慎终,两人难免记起因他而死的父亲,都一时缄默。
半晌,徐丽娘开口打破了沉默:“总该留下什么罢。”
“你问这作甚?”
徐丽娘抿唇不语。
徐崇朝心头一紧,道:“阿姊不肯说实话,我如何帮得了你?”
徐丽娘定了定心神,道:“我想要独孤灼的头颅,求求你帮我,也算是了却这念想。”
“这是何道理?”徐崇朝赫然起身,震惊道,“你已经回到金陵,何苦执拗于过往?他若是转世投胎,如今都会走路了,阿姊还想这些事作甚!”
徐丽娘闻言,止不住摇头:“他没有转世,也不会投胎……”
徐崇朝只觉得不可思议,还想再劝她,徐丽娘却道:“他是王,也是巫,此生业障和污秽,要黄犬导路才能驱除,否则将永远不能超脱于尘世。”
小窗外春风骀荡,徐崇朝直感到后背发凉,他缓缓落座,道:“此等怪力乱神,岂能轻信?”
“不是怪力乱神……”徐丽娘依旧摇头,道,“是独孤明月告诉我的,她的话,你也不信吗?”
“独孤明月?”徐崇朝神色微变。
徐丽娘见他这般反应,眸中闪过微薄的光亮,略显急切道:“她死而复生了,你知道吗?她跳楼不会死,绝食也不会死,她是胡人的巫女,她会通灵的。”
徐崇朝眸中一暗,厉声道:“独孤明月已经死了。”
“没有,她来找我了!”
徐崇朝额角突突直跳,他虚虚地按了按,道:“阿姊这番话,我就当从未听到。”
徐丽娘静默了一瞬,道:“阿蛮,你变了。”
徐崇朝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世间再没有独孤明月,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徐丽娘怔然,她似乎不明就里,良久才缓缓睁大双眼:“你……”
“你信她胡言乱语,”徐崇朝道,“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不足取信。阿姊回家不容易,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
徐丽娘一动不动,眼中渐渐噙满了泪水。她捂着胸口,道:“可是我这里——如何能安宁?我的丈夫和儿子,全都死了啊,难道连死后都不得安生!就算是为了我,阿蛮,你不能这样!”
她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容颜神态却哀怨凄楚,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萧瑟。徐崇朝不忍看她,侧首望着窗外迟暮的春晖,终究狠不下心来,于是问道:“她如何寻到你的?”
话一出口,徐崇朝心中也有了答案,不待徐丽娘回答,他又道:“她知道你是徐家人?”
徐丽娘点头。
徐崇朝苦闷不已,道:“阿姊,私通外夷,是大罪。”
“你怕了?”徐丽娘目光含悲,“当年在齐地,若不是独孤氏收留,你,赵家人,还有那位会稽王,你们早死了。你都忘了吗?”
“阿蛮不敢忘,”徐崇朝沉默良久,道,“独孤灼……我让罗三收了残骸,葬在城北覆舟山下。”
徐丽娘松了一口气。
徐崇朝蹙眉:“此事若被我义父知晓,只怕是罪过。”
“他这点容人之心也无?”
“他——”徐崇朝也说不出,一想起成肃对独孤灼诸事的反应,顿时便有些丧气,只得叮嘱徐丽娘,“金陵乃是非之地,官府已经留意到独孤明月。事成之后,让她走得远远的。”
徐丽娘苦笑。
“阿姊?”
“若我父尚在,你岂会如此畏手畏脚?”徐丽娘眸中莹莹,“你亦曾是镇北将军之子,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滋味,如何?”
徐崇朝叹道:“阿姊……”
“罢了,我不与你说这些,”徐丽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道,“你安心做事,将来……若能与成氏结亲,也算是有个依靠。”
为了依靠吗?
徐崇朝心里咯噔一下,抿唇道:“婚姻大事,岂能如此。”
徐丽娘不语,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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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崇朝将独孤灼埋骨之地告诉徐丽娘,心中免不得惴惴不安,不过徐丽娘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忙于军务,也顾不得这回事。
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寒冬腊月里低沉散漫之气,早已被如烟雨丝吹尽。数月来,成之染从季山松旧部中招徕了许多人马,终于凑齐了一幢队伍。石阿牛和武贤平日里替她整兵,在军中素有人望。
她虽不偏心,但石阿牛出身幼军,从根底上比武贤亲近些。可武贤委实是操练人马的好手,说起行伍之事也头头是道,不时有出人意表之语,让人摸不清深浅。
对于从降卒中收编的兵卒,军中年末时整顿簿籍,原本缺漏的底细也都填补上,一一向州里核对了。手下那些人的簿籍,成之染都一一翻看过,武贤那页纸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
然而他实在不像是普通士卒。
成之染心中存疑,一直暗中留意着。终于有一次,她唤武贤到府中,正逢谢鸾从庭前路过,她看到武贤在道旁,望着对方的背影久久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