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成之染来问安,温老夫人笑着招招手:“来来来,狸奴,看这宫里赐的花,好看吗?”
冬日里草木惨淡,这绢花栩栩如生,仿佛一枝芍药绽放于发间,更显得富丽端庄。
成之染讶异不已。
桓夫人也簪花扶鬓,笑道:“前两日宫中春宴,皇长女即兴作了一篇宫花赋,引得满座称赞。皇后很高兴,今日便赐下宫花来,让我等也沾沾喜气。”
成之染一愣:“皇长女……”
她记得她的,小公主尚在襁褓之时,便随帝后坎坷西行,后来她又在宫中见过一面。若她没记错,皇长女唤作裁锦。
苏裁锦……如今刚满十岁罢。
确实是天资聪颖,也难怪皇后高兴。
温老夫人取了枝宫花,让成之染也戴上。成之染见那花朵娇艳,笑道:“祖母,我一身戎装,如何配得?”
温老夫人道:“这一身配不得,来日去赴宴,可不得好生打扮一下?”
成之染摇头:“我猴年马月去赴宴……”
桓夫人笑着让侍女取来一物,道:“这不正赶上了吗?”
成之染一看,是一封请帖的模样。她心下迟疑,被众人催促着打开,顿时愣住了。
竟然是淮南长公主邀她去青溪雅集。
淮南长公主……邀请她?
成之染一时错愕,明晃晃的簪花小楷写得清清楚楚,难不成是长公主记错人了?
众人只当她欣喜过头,桓夫人道:“我就说长公主不会落下成家,果然,这不是送到了?”
成之染心中一动,问道:“娴娘呢?娴娘也去吗?”
桓夫人没想那么多,以目光询问容楚楚。
容楚楚答道:“昨日徐家二郎刚来过,提起此事,徐三娘也收到了请帖。”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又听容楚楚说道:“不仅如此,赵家小娘子也一同前去,女郎大可放心。”
赵蘅芜已与河东卫氏有婚约在身,自不在长公主择妇之列。不过她兄长官居左卫将军,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邀她来雅集何尝不是给一分薄面。
成之染对雅集不感兴趣,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推拒了邀约。但转念一想,淮南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就当作陪徐娴娘二人去游乐,也未尝不可。
成之染拿定主意,找机会将此事告诉徐崇朝。
徐崇朝默然良久,并未置评,只嘱托她天冷路滑,多加小心。
成之染打量他神色,看不出端倪,她先前真是魔怔了,才会疑心是徐崇朝向谢鸾说情,讨要到请帖。
可若不是徐崇朝,谢鸾也不是多此一举的人,还有谁会替她操闲心?
她父亲虽对谢家有意,可毕竟好面子,断不会拉下脸来钻营这些。
徐崇朝似乎明白她所思所想,道:“东府门庭煊赫,淮南长公主也难免高看一眼。”
这是常人最自然的想法,但成之染从未这样想。她也不知为何,总感觉谢氏对她家成见颇深,处处唯恐避之而不及。若不是谢鸾需要太尉参军作为晋身之阶,谢氏与成氏不会有半点瓜葛。
她这番思量无凭无据,说出来连自己都诧异。然而她素来相信直觉,对徐崇朝的话不以为然。
成肃听说此事,似乎很高兴,他先前听闻淮南长公主设宴,一直心心念念地等着请柬,眼看着日子临近,不由得焦躁起来,没来由生出气恼。如今收到了请柬,他心头巨石落了地,满意地叮嘱女儿谨守规矩,万不可在人前失礼。
————
淮南长公主雅集那一日,京中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大街小巷浮起一层薄薄的银霜,迷蒙之中又平添了几分清新,正是文人雅士喜好的景致。
淮南长公主下嫁谢氏二十余年,每年总要在青溪别业小住一段时日,每逢宴集宾客的日子,青溪别业便骤然热闹起来,一时间门庭若市,冠盖满路。
成之染在门前遇到了徐娴娘和赵蘅芜,二人在此地等她,帷帽上缀满了雪花。
徐娴娘看看她,又看看赵蘅芜,笑道:“你们今日怎么了,一个个都穿得这么素净。”
淮南长公主雅集,正是各家女郎争奇斗艳的时候。成之染无意与她们相争,特地打扮得平平无奇,浅水绿襦裙十分不起眼。
赵蘅芜亦一袭绿衣,微微一笑:“这不是赶巧了么,看来狸奴与我想的都一样,到时候酬答应对全靠你,我们可不去出风头。”
三人入门后便由侍女领着,穿过幽深曲折的回廊,来到后园一处亭台。
园中俨然是一片花海,栽种着形态各异的梅树,红白交错,繁花似锦,端的是寒雪日别致的风景。
树下的仕女更是多姿,华美的盛装掩映着婀娜身姿,缓步在林间行走,仿佛天上的仙子降临。
成之染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萧群玉在就好了。
然而萧群玉为父居丧,自然不会再出门游宴。成之染在心中小小地惋惜一下,才回神,迎面走来位面容姣好的女郎。
见到徐娴娘,那女郎难掩惊讶:“三娘子,你也过来了!”
成之染并不认识对方,徐娴娘却似与她相熟,笑着介绍道:“这是左民尚书周公的女郎,行四,唤作献容。”
成之染细想这名姓,果然不认识,她与周献容见了礼,交谈之间渐渐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中书侍郎周士显的侄女。
汝南周氏曾出过三朝皇后、两代宰辅,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当初徐娴娘与周家子侄约为婚姻,在外人看来,那可是攀上了高枝。没想到婚事作废许多年,周氏的女郎竟与徐娴娘成了手帕交。
成之染暗暗称奇,细细打量这女郎,见她举手投足略无骄矜之意,也生出几分亲切之意。
周献容带她们到林间,引见给其他赴宴的女郎。众人听闻她三人来历,一时间神色颇有些微妙,然而她们毕竟是大家闺秀,又身处淮南长公主宅邸,言语之间都小心谨慎,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
待成之染三人走远,其中一位女郎道:“淮南长公主金尊玉贵,如何会邀请这几人前来雅集?该不会弄错了罢?”
有人附和道:“正是,似这般寒门敝户,恐怕是入不得长公主的眼。”
“这几位家里如今正煊赫,若是硬要来,长公主也不好拂了面子。”
另一人轻笑:“强扭的瓜不甜,这番心思怕是白费了。”
众人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突然有人“咦”了一声,拿一柄锦扇遥指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会稽王世子么?”
众女郎循迹望去,只见一名锦袍郎君由小厮领着,正穿林拂叶去往后园楼阁。
“看着似乎是……真奇怪,长公主这是何意?”
虽有人把话说出,但众人心知肚明。谢三郎未婚不假,会稽王世子亦不曾婚娶,既然有宴集众姝的机会,淮南长公主也乐得为他张罗张罗。
重楼之上,苏弘度见到了淮南长公主。他张望一番,并未瞧见谢鸾的身影,于是问道:“三郎还没回来么?”
淮南长公主年近四旬,有赖于平日里养尊处优,看上去容光焕发,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饶是如此,她面对与长子差不多年纪的幼弟,仍不免以长辈的姿态,笑意盈盈地问长问短。
“阿姊怕是把全京城的女郎都喊来了。”苏弘度凭栏远眺,望着花树下三三两两的人群,颇有些百无聊赖。他状若无意随口问道:“庐陵郡公的女郎,可会来参加?”
淮南长公主与天子一母同胞,素来眼高于顶,择婿非王谢不嫁,交游非清流不与,如今打着雅集的名号为长子择妇,必然是千挑万选的。
成氏,还差得远呢。
淮南长公主柳眉微蹙,道:“你可真是魔怔了,今日的雅集,我自然不会请她。”
这正是长公主的脾性,苏弘度对此并不意外,反而微微侧首看着她。
淮南长公主也打量他一番,忽而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好奇,这成家女郎是何由头,一个个的竟都来问我。”
苏弘度眉头一挑,问道:“还有谁来问?”
淮南长公主故意卖关子让他猜,苏弘度笑道:“莫非是三郎?”
“三郎啊……”淮南长公主不知想起了什么,叹道,“他没说什么。”
苏弘度不肯再猜,淮南长公主微微一笑:“我到宫中去,谈起雅集这一节,皇后竟让我邀请成家大娘子前来。”
“皇后?”苏弘度若有所思,“她怎么说的?”
“她说那女郎是个奇女子,上元春宴不曾来,不如借这个机会见见,”淮南长公主目光悠悠,望着窗外的飘雪,道,“我便想,见一见倒也无妨。”
苏弘度抬眼看她:“她……已经到了吗?”
淮南长公主看了他一眼,道:“再等等三郎,待会儿我下去瞧瞧。”
第187章 悲声
成之染一边吃着梅花饼,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旁人聊天。赴宴的女郎起初还拘谨,许久不见主人翁出现,便与相熟的女伴谈笑风生。然而她们毕竟顾全礼节,对案上摆放的果脯糕点,几乎碰都没有碰。
成之染才不管这些,一直吃了个半饱,忽而听到人群中骤然一静,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却见园中来了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身旁还跟着三两个命妇打扮的人,看这周身的气势,除了别业的主人淮南长公主,还能有哪个?
成之染曾在乾宁二年上元春宴见过长公主,岁月仿佛不曾在对方脸上留下痕迹,而她自己已然褪去旧时的青涩,眉宇之间凝注着与成肃三分相仿的沉静。
淮南长公主没有认出她,笑着看众人行了礼,众星捧月般在林间漫步。
成之染缀在后面,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她四下张望一番,却见不远处楼阁上,苏弘度凭栏观望,投来热切而激动的目光。
成之染惊讶之余,只好无奈地敛眉致意。
淮南长公主竟找了苏弘度来……她虽能理解,但还是感到一言难尽。
京中雅集,素来是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极尽风雅之能事。若设在春日溪涧之中,则有曲水流觞的旧例,而如今寒雪飘零,临轩赋雪,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香椀灰深微炷火,茶铛声细缓煎汤。(1)
成之染仿佛没事人一样倚坐轩中,云里雾里地听众人讲论文义。别业中煎煮的茶汤别有风味,她斟了一盏复一盏,终于见徐娴娘拿出诗作,温声细语地念给众人听。
成之染虽不太懂,但看众人的反应,她写的当是极好的。
淮南长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只是简单评点了两句,目光落在徐娴娘身上,却多了几分探究。
可惜,竟是徐宝应的女儿。
天家人丁稀薄,先帝膝下儿女一同长大,自有深情厚谊在。琅邪王苏弘景虽不是徐宝应所杀,然而毕竟是因他临阵反水而死,对这件事情,苏弘度尚且忿忿不平,更何况淮南长公主。
她心中不平,在这种场合却不好发作,况且徐娴娘本不在她邀请之列,是她的宝贝儿子派人拿着名帖加上的,背后的弯弯绕绕,她不想细思。
于是淮南长公主凝视许久,盯得徐娴娘不敢抬头,大冷天掌心都湿透了。头顶的目光终于移开,淮南长公主揭过这一节,继续听这群年轻女郎吟诗作赋。
半晌,她似乎终于发现人群中岿然不动的一角,视线缓缓落到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虽忙着吃喝,但毕竟五感通灵,略一思索,便抬眸对上淮南长公主的目光。
她久在军中,眼神中难掩刚武之气,与深闺女子迥然不同,看得淮南长公主一愣。
“这是谁家的娘子?竟看着眼生。”淮南长公主缓缓开口。
众人的目光随着长公主望去,齐刷刷落在成之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