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肃的甲胄仍旧是上阵杀敌那一套,穿了有些年头了,虽然细心擦拭了血迹,仍不免显出陈旧,特别是站在锦衣玉食的王平之身旁,那丝绸锦绣的厚重紫袍,在日光下彰显着不合时宜的耀眼。
然而这贵重的装饰压不过一旁成肃慷慨陈词的气势。他虽大字不识几个,这一番说辞却是与江岚等人商量过的,力求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即使不能让敌人闻风丧胆,起码也要让那帮占据高位的世族不敢说三道四。
他的话通俗易懂,简短有力,骂完庾慎终又痛惜天子蒙尘,为人臣子必不能坐视不管,宣武军将克日出征,追讨庾氏。朝臣虽折节于庾氏,但仍给予将功补过的机会。至于罪魁祸首庾氏,则严惩不贷,九族同诛。
庾慎终法令细密严苛,金陵百姓不堪其扰,如今驱逐了庾氏,自然是欢呼雀跃。成肃与王平之客气一番,便准备回石头戍。当他上马离去时,随行的兵士早已持枪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狸奴遥望着这份并不属于她的荣耀,心里一时间空空荡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追,拔腿便冲进了人海。
“哎呦小兔崽子小心点!”人群中有人被她踩到脚,狸奴连声抱歉,步伐却一刻不停,挤来挤去陡然被推到了路中央。
她险些扑倒,抬头又差点撞上巨大的车轮,连上面雕刻的连珠菡萏纹都瞧得清清楚楚。
狸奴连忙爬起来,无意间闻到了那垂着璎珞的彩绘车厢流散的淡淡香气。
她一时怔怔,车厢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外面怎么了?”
是少年人的声音,一瞬间让狸奴想到春夜溶溶月色下和煦的微风,仿佛新酿的果醴般沁人心脾。
“回郎君的话,前边人太多,堵住了。”车夫答道。
“那就等一会儿罢,”车厢里传来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像是个中年人,“这几天金陵太乱了,你偏偏要出来。”
“阿父,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现在你知道了?”
那道年轻的声音沉默半晌,直到前边的人群疏散,牛车缓缓驶动了都默不作声。狸奴好奇心大盛,悄悄贴着这牛车走,竖起耳朵听里面说话,却迟迟听不到里边的回答。
这些人估摸着是朝中的大臣,听说世家大族出门都离不开牛车的。可我关心这个做什么!
狸奴暗自无语,恰好瞅见人群中一道难得的空隙,连忙见缝插针地钻进去,去追赶只剩个影的成肃一行人了。
石头戍西临大江,南对秦淮,依托山势而建,以山石砌成,巍峨整肃。成肃来到城门,望着巍峨的城楼还没来得及感慨,便听到身后一阵骚动,回头就看到让他不省心的宝贝女儿扑扑腾腾地跑过来,朝他身边的江岚粲然一笑。
“我早间掉了队,终于赶上将军了。”
江岚无奈地笑笑,让她跟赵小五站到一处,低声对成肃道:“连沈参军都看不住令爱,在下可无计可施了。”
成肃揉了揉眉心,诸事纷杂,眼下他还没工夫摆弄狸奴的事情。
众人进了府,又讨论起追击庾慎终的部署。成肃有心亲自追讨,但李劝星和江岚都不同意,金陵局势尚不安稳,二人都认为他还是坐镇金陵掌控大局比较好。
追击庾慎终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成肃当然不愿意拱手让人。成誉见兄长为难,便主动请缨,跟随李劝星一同出征。
“此次出兵,务必斩草除根。若能生擒庾慎终,押解回京问斩,这当然是好。若不能,便取他项上人头。”成肃不由得叮嘱李劝星。
众人刚推举李劝星为主帅,他拍拍胸脯,朗声道:“那当然。”
“庾慎终是死是活都好说,我担心的是天子,”江岚面有忧色,道,“天子早就被庾慎终幽禁在寻阳,此番庾氏西归,必然挟持天子。万一他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那我们这些臣子可就为难了。”
“挟天子方能令诸侯,就算是为了拉拢人心,庾慎终也不好把事情做绝。不过还有一个人,情况就不那么妙了,”成誉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下缓缓道,“昨日庾慎终落败,将尚在京中的会稽王世子也一并掳走。会稽王早被庾慎终逼走,至今下落不明,而今上无子,天家近属中唯有世子最为尊贵。庾慎终可能不敢对天子无礼,但会稽王世子……恐怕他的处境更为艰难。”
会稽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叔父,世子苏弘度是天子的堂兄弟。自从琅邪王苏弘景被杀,天子就剩下这一点血亲。若苏弘度有个三长两短,好不容易挽回的帝室,说不定就断绝了。
李劝星默然良久,叹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还是先看看这场硬仗怎么打罢!”
午后日光从黄花梨木窗格中透着亮,洒在脸上暖洋洋一片。狸奴昨夜没睡好,从今早开始又东藏西躲,站在堂下听他们议论半晌,嗡嗡的声音在耳边飘忽不定,眼皮一时间没撑住,便直接昏睡过去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狸奴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温暖的物事,触手却尽是柔软丝滑的质感,与以往冷硬粗糙的被褥大不相同。她恍惚地睁开眼,望到绮丽的帷帐上花鸟相间的刺绣,震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满屋子精致的桌案坐榻和华丽的宝器珍玩便映入了眼帘。
狸奴呆呆地盯着正对床榻的七叠画屏,心乱如麻。
这是在哪里?
第21章 主簿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狸奴警觉地抓紧了枕头,待那人转过画屏,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阿父。
于是这口气还没舒尽,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见她惴惴不安的样子,成肃气笑了:“醒了?有哪里不适?”
“没,没有,”狸奴摇摇头,“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没事?”成肃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探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没什么异常,于是道,“几个时辰前,你在堂下昏过去了,看样子是太累了。”
“啊?”狸奴暗自埋怨自己不争气,赧然支吾道,“我饿了……”
成肃闻言,走到门前吩咐了几句,又坐回了榻上,似是犹豫了一瞬,道:“我看你确实是累,这几天好好休息。”
狸奴心下一动,问道:“三叔他们什么时候出征啊?”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成肃道,“我看这东府布置还不错,说不定能让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不过你阿母在家里担心得很,过不了几日还得回去跟她做伴。”
狸奴听到“东府”二字,不由得吃惊,但是她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也来不及细想。
“我不想回京门!”她兀地站起来,“我要跟三叔一起去打仗!”
成肃无动于衷道:“这几天还只是刚开始,战场上的厮杀就已经很凶险。西征庾氏,长路漫漫,指不定还有多少杀机。你跟着大军只会拖后腿添麻烦,一旦军中有什么事情,谁还有工夫管你?”
“我没有……”狸奴争辩道,“单说这几天,我也没有拖后腿,我……我好歹还射中了一箭!”
成肃回想起那救命的一箭,神色微动,但很快便沉下了脸:“那只是机缘巧合罢了,你看看自己这副身子骨,哪里是能够冲锋陷阵的样子!军中勇士万千,何必要你一个小丫头提枪上阵?”
狸奴一时间委屈,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又听成肃接着道:“你如果在金陵不老实,我立刻把你送回京门。”
话音刚落,一位随从端着餐食进来。在他摆放碗筷时,成肃叮嘱道:“看好她,半步不许离开这屋子。”
那随从连声应下,送成肃出了门,然后仔仔细细地给屋门落了锁。
狸奴气得直拍门:“放我出去,我要去追庾慎终!”
然而门外空荡荡,得不到什么回应。
狸奴起初还妄想三叔来说情,可从傍晚等到黎明,除了有人定时来送饭,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她仿佛被人遗忘在这个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望着雕梁画栋,心中却一片荒芜。
连日来门外越发热闹起来,好像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人路过,狸奴呼天抢地,总没有人理。终于有一天,前来送饭的换了个新面孔,狸奴忍不住再次问道:“外边是谁啊,一天天的这么吵?”
“那可都是东府的客人,”那侍卫唤作常宁,是成肃诸多亲从之一,对她很客气,“小娘子还不知道罢,你阿父做大官了——徐州刺史!小娘子以后可有得享福了。”
狸奴一愣,手中的筷子差点掉到地上。徐州刺史?她虽不清楚这官职具体是做什么的,但大魏统共十四州,能做到一州刺史……应该是很大的官罢!
“听说朝廷一开始准备给成将军的官职更大呢,”常宁滔滔不绝道,“连琅邪王平之都力主让成将军做扬州刺史,但成将军说什么也不答应,这才退而求其次,担任了徐州刺史。而且他现在又是八州都督,还升了领军将军……”
“那我三叔呢?”
“小娘子说的是成誉将军罢?他与江岚、孟元礼两位将军,如今都是一郡太守了。李将军与你阿父差不多,也做了青州刺史。等除掉庾慎终,就不愁加官进爵了!”
狸奴听得五味杂陈,既为他们高兴,又为自己如今的处境悲哀。心中一委屈,又差点掉下泪来。
常宁有些慌神:“小娘子,都是大好事,你哭什么?”
狸奴瞥他一眼,索性干嚎起来,无赖道:“他们都风风光光,只有我被关在这破屋子里!我不服!我要见阿父!我要见阿叔!我要见江郎君!”
常宁束手无策,只得拿好话哄着她。狸奴知道他说了不算数,吵闹着要见那些将军们,一时间令人头大。
狸奴正软磨硬泡,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便抽噎着止住了哭声,瞅了那侍卫一眼,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是谁啊?”
“小娘子,在下何知己,是你阿父身边的主簿。不知小娘子现下可方便?”
狸奴觉得这声音耳熟,到门口一看,来人一身暗灰儒衫,清癯的脸颊透露着淡淡的慈祥,好像是……常常在阿父身边出谋划策的那个人?
何知己见她一脸泪痕,似是惊讶道:“哟,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常宁连忙解释道:“今日是在下来送饭,说起成将军如今升了官,小娘子就激动起来了……”
何知己会意,呵呵一笑:“这是好事啊,小娘子有哪里不得意?”
狸奴擦了擦脸,狐疑地打量着这人,道:“我哪里都不得意!明明一起来打仗,他们得了官,却把我锁在这里。”
何知己哑然失笑:“小娘子出来,可得到家里人同意了?”
“……没有是没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大着呢,”何知己笑道,“小娘子身为女儿家,又小小年纪,何必来掺和行军打仗的事情?这才只是个开头,军中的辛苦,女儿家可受不得!”
“谁说的!”狸奴不服气,“我自幼习武,腿脚上的功夫,比舅家儿郎都要强。军中那点苦,旁人吃得,为何我吃不得!”
她一脸决然,亮晶晶的双眼透着倔强的光,让何知己微微心动。他从狸奴身上看到了少年人的力量,这久违的气息让他人到中年的漠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可是成将军不准啊,”何知己玩味地笑笑,“小娘子打算怎么办?”
狸奴努努嘴,悄悄扫了常宁一眼:“我总有办法。”
何知己看破她心思,道:“大军明日就出发。就算小娘子逃出来,谁敢收留你?”
如今成肃态度坚决,恐怕成誉和江岚都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不过更重要的是……
“明日出发?”狸奴震惊道,她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她焦躁地跺了跺脚,抬头时已是满脸的哀求:“何郎君,你既然跟我阿父相熟,想来说话也有份量。求你帮我劝一劝我阿父罢,我都已经十二岁了!”
何知己思索了片刻,道:“女郎可知行军之苦?”
“人生不知苦,何以成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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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知己回到前堂,成誉正在与成肃议论,仔细一听,还是为了狸奴的事情。
成肃面色不豫:“都是你惯着她,这么危险的事情也敢自作主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她母亲交代?”
成誉自知理亏,见何知己过来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住地朝他使眼色。
何知己笑道:“明公还在为令爱的事情担心?我方才路过后园,令爱还是不甘心,她那么鬼灵精怪的女郎,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心思。若是以后再劳烦明公费心,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小女让主簿见笑了,”成肃轻叹道,“那我便尽快把她送回京门,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明公何至于此啊!”何知己笑道,“若是连明公都看管不住,其他人又能耐她何?我看令爱不过是生长京门而有尚武之气,对行伍之事一时新奇。不过她毕竟没怎么受过苦,真到了军中也承受不住。此次征讨庾氏,西上千里全是水路,其中辛苦更甚于平日。依我看,不如暂且答应了令爱,让她尝试一番,估计还没到西府,她就已经受不住。到时候她心服口服地退回来,再也不会动这门心思了!”
成肃没想到还有这一招:“这……当真行得通?”
“明公放心罢,西府距离金陵还不远,局势也比较安定,这段路出不了意外,单是颠簸之苦,就够她受的了。”
成肃思索了一番,缓缓点头道:“如此,也不失为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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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西征义军自劳歌渡登舟,十里长亭,漫漫柳荫,尽是冠带相接络绎不绝的送行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