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下,屋内的静谧无声蔓延。风影止息,灯花沉寂,空气仿佛在极度紧绷中渐渐凝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之染开口:“南康郡公前车之鉴,第下岂能视而不见?”
李劝星背过身去,道:“江郎年少,我又不是他。”
他留了凝重的背影,周身散布着生人勿近的威压。成之染默默一礼,无声告退。
“女郎……”李临风见她出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成之染脸色平和,道:“将军,我们明日便回罢。”
李临风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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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回到客舍时,徐崇朝还没有回来。她枯坐于庭中,只觉疲惫不堪。
月明星稀,夜色袭人,阵阵困意袭来,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低声唤她。
“阿兄……”成之染困得睁不开眼,朦胧中辨认出徐崇朝的声音。
徐崇朝微微皱眉,躬下身拍拍她脸蛋,道:“你在这里做甚?当心着了凉,快回屋!”
成之染眯着眼道:“你怎么才回来啊?”
“李家的郎君找我说话,许多年不见,一不小心便迟了。”
成之染沉沉地“嗯”了一声。
徐崇朝见她不甚清醒,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在等我?”
他心中柔软的一处似被羽毛搔过,小心地听对方动静。
成之染仿佛昏睡过去,半晌才闷闷道:“阿兄,事情搞砸了……”
徐崇朝眸光一动,李临风屋里已经熄灯了,沉默而冷寂,令人不安。
“不,这事根本就不可能成……”成之染抬眸,流露出复杂而难言的神色,“他们一早便谋划好了,让我来当棋子吗?”
徐崇朝听出不对劲,见成之染身形晃了晃,连忙将她扶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之染借力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屋里走,边走边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第132章 铩羽
众人星夜兼程赶回金陵,将李劝星不肯固守的消息带到东府城。
成肃闻言,面露深思,道:“西府这回是指望不上了。”
待李临风告退,成之染压着怒火道:“卫将军意图出兵,岂不是正中阿父下怀?”
成肃正准备处理案上的公文,闻言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狸奴,你这是何意?”
“阿父难道不知卫将军脾性?”成之染猝然起身,愤愤道,“他根本不会答应等金陵援兵!西府本就是金陵屏障,若西府沦落到从金陵借兵,他这西府守将还有何颜面?”
“他李大将军的颜面,难道比不上大军胜败吗?”成肃反问道。
成之染焦躁道:“阿父大可劝他到京师勤王!西府舟师二万人,难道守不住秦淮口?”
“若如此,还要这驻守姑孰的西府做甚?”
见成之染不语,成肃叹息道:“我已给了他选择,可惜他不肯。”
成之染不由得抬眸打量他。
成肃已年近五十,两鬓斑白,深沉的眸子亦望着她。风吹日晒和刀林箭雨,将他面容锤炼得坚毅而刚硬,看上去仿佛屹立千年的山石,将一切浮动的情绪隐藏于沟壑之间。
成之染内心被这山石的棱角扎了一下,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成肃看上去不想与她多言,只道:“我还有些事要交代阿蛮,狸奴,你回去歇着。”
成之染应了一声,见徐崇朝亦垂眸不语,又忍不住道:“阿父若以为西府出击,便可消损贼寇战力,恐怕结果不能如人意。终究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成肃不搭言,半晌幽幽道:“狸奴,你还是短见。张灵佑锐不可当,破敌之计,唯在人心。他并不知金陵屯兵几何,倘若李劝星畏缩不前,无疑便告诉妖贼,西府已无后援。如此一来,金陵便落了下风。唯有李劝星出兵,即便战败,也足以令张灵佑不能测我军虚实。”
然而其中的代价,便是西府将士了。
成之染明白过来,愤然道:“阿父这一场豪赌!”
“义父亦是为了金陵。”
徐崇朝突然开口,言语低沉,似有千斤重。
“阿蛮知我……”成肃看上去很是欣慰。
成之染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徐崇朝目光随她远去,忽而听成肃说道:“阿蛮,我已命人在城中布告募兵,此事由季山松主理,若有出挑的兵卒,你自去拣择。”
徐崇朝应下,成肃又叮嘱了几句,脸上竟露出疲态,摆手道:“下去罢。”
“是。”
徐崇朝垂眸,出了沧海堂,穿过垂花门,径自往后宅而去。侍女阿喜见到他,不由得讶然。
徐崇朝问道:“女郎呢?”
“女郎方才出府了,郎君没遇到她吗?”
徐崇朝打马出了东府城,远远便望到一人一马立在东府小航上。天阴欲雨,云脚低垂,那背影也多了几分落寞。
东府小航横跨秦淮,百年金粉凝成这一条碧绿的河水,河道远不及江水宽广,但正值夏日丰水之时,粼粼绿水尽可以浮着锦帆东下。两岸垂杨掩映,长成一片绿芜,江南风物尽在此间了。
成之染目光落在迤逦水岸上,听闻身侧马蹄声,竟是徐崇朝牵马走来。
她一声不吭地上了马,径自沿着秦淮南岸西行,时不时蹙眉细思。徐崇朝不紧不慢地跟上去,温声道:“狸奴,你要去哪里?”
成之染不答,只道:“自从乾宁三年搬到东府城,我竟不曾仔细在金陵走走。”
这一路烟柳画桥,人家参差,她时不时指指点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徐崇朝攀谈。
二人越过丹阳郡城,一路走到朱雀大航,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口空荡无人,只有往来巡逻的金吾卫浩荡成行,步履铿锵。
见成之染继续拍马向西,徐崇朝猜不透她的用意,问道:“你要去石头戍?”
成之染不语,二人穿过鳞次栉比的里巷,越过瓦罐寺和越城,渐渐行到江岸开阔处。
隔水北望,江岸寂寥,四下里少有人家,青翠掩映之间,唯有一座石头戍赫然矗立,宛如嵌于水岸的一枚铜钉。
金陵无城墙,城周仅以篱墙为界。内外防守,依托的便是周围大小十余座堡垒,石头戍正是其中关键一环。
成之染眸光微动,沉声道:“西府必败无疑,贼寇不日便到金陵了。”
以金陵如今的兵力,胜算实在是渺茫。
徐崇朝凄然一笑:“社稷安危,在此一战。”
成之染遥指着石头戍道:“贼寇自上游而来,若要登岸,或在新亭,或在白石。石头戍扼守其间,最是咽喉要道。”
石头戍西临大江,南对秦淮,依仗山冈,居高临下,确是易守难攻。城下兵士往来不绝,依托山石而建的外墙都修缮一新。
辅国将军孟元策驻守此处,正紧锣密鼓地发兵修治营垒。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义父亦打算在此聚兵。”
“金陵守兵原本就不多,若分兵把守各处要塞,更如同一盘散沙,”成之染望着苍茫江面道,“聚兵于石头戍并无不妥,只是不知那位孟将军可有万全的打算。”
徐崇朝只道:“独木难支。”
成之染深以为然,沉吟道:“金陵之要害在秦淮以南,若贼寇自新亭北上,恐怕这一路无人可挡。”
徐崇朝反问:“张灵佑可敢?”
成之染闻言不语。
“义父说的话没错,张灵佑并不知我军虚实。他早已是义父手下败将,只敢借北伐之机突袭,如今义父回来了,他岂会轻举妄动?”
成之染摇头:“岂能将身家性命押在旁人心思上?”
“自然是不能,”徐崇朝点了点头,道,“今上已准允东府在京中募兵,从军立功者,依当年京门举义故事重赏。”
“百姓之中能得多少人?”
“如今京中吏民逃散无数,此事还得看天意。”
“既招徕新兵,成大将军可会给我用?”
徐崇朝默然。
江上风起,成之染摆弄着袖口,一声轻叹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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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东府依旧往来奔忙,成之染心中有气,冷着脸不愿往沧海堂去,于是牵马出城,在金陵城北转了大半日。徐崇朝一路陪着她,途经覆舟山时,成之染指着山头道:“东有燕雀湖,西有玄武湖,这山头守阨其间,委实是要道。若在此修筑营垒,定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
徐崇朝辨识一番,道:“此处是天家药园。”
成之染摇了摇头:“都到这种时候了,毁一个药园又如何?”
她一路指指点点,隔着玄武湖浩荡烟波,远远望见了白石垒。白石垒下,庐龙山前,正是玄武湖连通大江的水口。
见成之染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徐崇朝笑道:“你莫非要说,庐龙山亦需驻兵,才守得住玄武湖?”
“正是如此。”
徐崇朝无奈:“狸奴啊,金陵哪有人手来修筑营垒?能依凭石头戍守住秦淮,已是幸事了。”
成之染郁郁不平,一路上再没怎么说话。途径御街时,路上突然有人喊她。
成之染蓦然回首,只见一人红衣金冠,于街口打马回身,灼灼桃花眼中漫溢着惊喜,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成娘子,你……”
成之染微微一怔,翻身下马,恭敬一礼:“见过世子。”
来人正是会稽王世子苏弘度。
苏弘度从马上望着她,半晌也下了马,动了动嘴唇,千言万语凝滞在胸口。
两人已经年未见,成之染出征之前,会稽王府刚遣了媒人往成家说亲,结果又没了下文。如今京中形势天翻地覆,再谈风月也显得不合时宜。苏弘度上前两步,道:“你这是去哪儿?”
成之染道:“奴正要回家。”
她不称“我”而称“奴”,摆明了是要跟他划清界线。苏弘度苦涩一笑,只好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快些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