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二娘子竟成了独孤灼的嫔妃,直到城破之日还留在宫中,无论如何都很难给外人一个解释。
纵使成肃能原谅她这番行径,诸将又会怎么看?朝臣又会怎么看?天子又会怎么看?
她不愿再继续往下想,闷着头带兵出宫,待发觉过来,迎面险些撞上匹高头大马。
“叫你许多声还听不到吗?”成肃高踞马上,且喜且怒道,“怎么又乱跑!”
成之染猛然回神,惊道:“独孤灼从景春门出逃了!”
“彭鸦儿已送信过来,温印虎带人去追了,”成肃扫了眼冷落的宫墙,道,“你率先入宫,可有何发现?”
成之染垂眸,道:“抓到了宫内的女眷。”
成肃似对此不甚在意,吩咐手下在宫内严加勘察,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他打马向前,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大殿前,仰首望着高台之上的巍峨殿阙。浮云蔽日,光华惨淡。群乌在宫殿上空盘旋,有一只飞落在鸱尾之上,发出呀呀的嘶哑声。
成肃扬鞭直指道:“这莫非是昨夜飞到帐中那只?”
众人都哄笑起来,何知己笑道:“它原来是为独孤氏报忧。”
成之染也盯着那乌鸦,心头隐隐浮起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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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肃并未在宫中久留,他安排人马驻守,便带兵出了景春门。内城中阴冷潮湿,道路泥泞,远处厮杀声仍不绝于耳,时不时看到兵士横尸街头,入目尽是萧条破败的景象。
中军驻扎在景春门外的都尹府邸。众人进门时,正有兵士在阶前洒水,马马虎虎冲洗掉残留的血迹。
成肃端坐于堂中,听诸将禀报军情。成之染心不在焉,眼神总往门口飘,连成肃都不由得多看她两眼。
“徐参军人在何处?”
成之染一愣,原来是成肃在问何知己。
何知己解释道:“战前下官嘱托徐参军封锁府库,想来是还在宫中。”
成肃只点了点头,便揭过这节,正与众人交谈着,从门外走进一人,竟是徐崇朝。
他心事重重,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过此时来不及多问。成肃连发了三道军令,派出精锐追击独孤灼,众人等着外面的消息,一个个坐立难安。
独孤氏兵败如山倒,不到一个时辰便偃旗息鼓,城中的守军纷纷投降,五花大绑地被关押起来。
庭院中隐隐聒噪,成之染悄悄退下来一看,堂外空地上乌压压一片,尽是独孤氏朝中大臣,个个锦袍玉带却灰头土脸,跪倒在阶前诚惶诚恐。
她徐步打量了两圈,不远处又传来脚步声。老将董荣正踏进院门,身后押着三五名俘虏,兵士手中的长刀锃亮刺眼。
成之染上前问道:“董将军抓到羊茂了吗?”
董荣恨恨道:“那厮恐怕跟独孤灼一同逃走了!”
成之染心中一沉,便要出门去。
董荣道:“女郎且耐心,有沈郎和元郎在,他们跑不掉!”
他说着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往堂中复命去了。
成之染止不住焦躁,在庭前踱来踱去。堂中忽响起争执声,她待要入门看时,那声音又平息了。
空气中一刹那寂静,仿佛万物静止于一隅。成之染似有所感,倚门回首,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数人翻身下马,传令小兵箭一般冲进来,高声道:“报——贼首已成擒!”
第117章 腹心
院中的气氛倏忽一变,跪倒的人群默默朝两边分开,垂下的头颅埋得更低。一行人徐徐入内,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成之染看到沈星桥和元破寒,不由得一愣。
为首的温印虎步入堂中,朝成肃一拜:“启禀第下,独孤灼已带到。”
成肃从座中站起身来。
他身躯高大,独孤灼也不遑多让,即使双手被缚住,腰板也挺得笔直,桀骜不驯的目光直盯着成肃,半晌露出了挑衅般的笑容。
温印虎见成肃不语,便接着说道:“独孤灼与亲从数十人突围出走,被我军追及仍不知悔改,同行的羊茂和达奚遁已死,其余人均已就地格杀。”
此时的独孤灼,俨然已成了孤家寡人。
成肃沉默了半晌,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沈星桥会意,向押解独孤灼的军士一摆手。
那二人齐齐用力,往他膝弯上一踹,硬生生让他强跪在地。独孤灼挣扎不已,却被军士死死按住,只得勉强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怒火:“竖子尔敢!”
成肃矗立在堂首,垂眸冷冷地打量他,道:“成某平生不负人。大军初到广固之时,我以王者之礼相待,是阁下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使将士殒命百姓流离,如此滔天大罪,阁下还有何话说!”
独孤灼埋首,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我就是毁天灭地,又有何妨。”
成肃按捺着怒气,道:“如今你不过大魏阶下之囚,死到临头却还敢嘴硬!”
独孤灼嗤笑:“死到临头?你可敢动我一根汗毛?”
诸将佐见他气焰嚣张,都恨不能冲上去一拳。成肃目光沉了沉,一动不动道:“何劳我来动手?”
独孤灼哈哈一笑,旁若无人地在屋中打量一圈,视线停留在赵兹方身上。
“赵郎君,别来无恙?”
赵兹方冷不丁被他点到,神色便有些局促。当初在三齐避难之时,身为储君的独孤灼,于他多少是有些恩情的。他看了看成肃,扭头闭口不语。
独孤灼似是一叹,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沉。他刚动了动身子,立刻被兵士按住。
成肃一抬手,兵士便任由他起来了。
赵兹方垂着脑袋,稍稍往后退了退。独孤灼朝他走了两步,忽然驻足道:“一别多年,徐家儿郎已长成。”
众人齐刷刷望向徐崇朝。他面带倦色,一双眼睛仍沉静似水,只是在对上独孤灼时,眸光闪了闪。
“徐郎……”独孤灼似有所感,略一迟疑道,“死生不足惧,可人生一世,怎可能了无牵挂?”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徐郎也会有挂念的人罢?”
成之染一个激灵,蓦然想到了后殿的徐丽娘母子。若独孤灼这时候说出此事,徐崇朝便处境堪忧了。她暗捏了一把汗,却见徐崇朝嘴唇动了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独孤灼不甚在意,接着道:“昔日徐家孤儿寡母前来投奔,我自忖待你不薄。如今我亦有老母在堂,徐郎可是值得托付之人?”
徐崇朝默然良久,道:“天子仁孝,又岂会为难令堂。”
屋中有刹那静寂,独孤灼转过身来,看不出什么表情。
成肃盯着他们俩,半晌开口道:“带下去。”
独孤灼被押走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堂中一时间喧闹不已。成肃清了清喉咙,让众人早些回去歇着,如何处置独孤氏,以后还有的商量。
众人都打了一天仗,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方觉出疲惫,三五成群便散了。唯独徐崇朝闷声不响,留在原地不动身。
成肃一点也不意外,端坐在堂上等他开口。
成之染坐到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见徐崇朝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向成肃行了个大礼。
成肃讶异道:“阿蛮,这是怎么了?”
他话虽如此,仍一动不动,盯着徐崇朝直起身,耐心听他的解释。
“第下,卑职有罪。”
“哦?”成肃不动声色道,“你何罪之有?”
“从前或许无罪,但如今便要有了。”
“此话怎讲?”
“卑职要为罪臣求情。”
成肃眸色沉了沉:“你求我作甚?生杀予夺,皆是天子的旨意。”
徐崇朝仰头道:“可此人唯有第下能救得!”
成肃轻叩着几案,半晌道:“是何人?”
“是独孤灼的贵嫔,亦是卑职的阿姊。”
成肃迟疑了一瞬,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崇朝惭道:“我阿姊流落番邦,谁曾想竟进了独孤灼后宫。事已至此,卑职无颜面对第下,惟愿第下网开一面,放她一条生路。”
成肃皱起了眉头:“你说的是……丽娘?”
徐崇朝点头:“正是。”
见他神色紧张,成肃不禁笑了笑:“这无妨,没什么要紧。你骨肉团聚,合该是件大喜事。”
成之染松了一口气,徐崇朝却依旧长跪不起,道:“可卑职阿姊,为独孤灼诞下一子,如今已经六岁了。”
此言一出,连成肃也沉默了。
“阿蛮,独孤灼难逃一死,待我军押解回京,必将斩首于朱雀大航。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难道忘了庾氏一族的下场?”
见徐崇朝目光含悲,成之染连忙分辩道:“这些事,阿兄岂会不明白!可人非草木,又岂能忍心看到家人骨肉分离?”
“我会命人好生照看她母子,至于其他事,等到了金陵再说。”
成肃说罢,便不再看徐崇朝。
半晌,徐崇朝深深一拜,起身告退。成之染正要追出去,忽而止住了脚步,侧身问成肃:“阿父为何如此?”
成肃闭上了眼睛,叹气道:“你要我如何?”
“阿蛮一家人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能骨肉团聚,阿父为何不肯放过一个孩童?”
“谁让他是独孤灼的孩子?”
“谁会在意他!”成之染气道,“如今兵荒马乱的,阿父只说他死于乱军,又有谁知晓?”
“他自己知晓!”成肃赫然睁开眼,道,“若是无知婴孩便罢了,那孩子已经六岁,他目睹国破家亡,心中又岂能无恨!你身在军中,岂能因一念之差,养虎遗患?”
成之染哑口无言,眼前倏忽闪过独孤明月决然坠楼的情形,一时间沮丧不已,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敌在腹心,焉能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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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步出中堂,天色已然昏暗了。城中复归于宁静,在月下稍显得寂寥。大军在内城安营扎寨,来往不绝,却并无多少获胜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