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决定以女子身份进入钦天监,她就意识到会有今天的情景。
主簿厅办公的堂屋出现在前方,一名身着从六品官袍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来回走动,时不时眺望路口。
“叶官正。”
江望榆上前,和兄长一起行晚辈礼,还在犹豫该如何向叶官正解释,对方先开口了。
“哎呀,克晦,你们可算是来了。”叶官正猛地一拍大腿,扭头朝屋里大声喊道,“老何,快拿册子过来,登记一下,我要带人走了!”
“急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嘛。”何主簿步履匆匆走出来,捧着一本天文生的名册,翻到最后,记下两人姓名、官职、籍贯等,“你们两个刚来衙门……”
“记好了就成,别讲这些有的没的。”叶官正急声打断,“你们赶紧跟我走。”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对何主簿道别后,跟在叶官正的身后,急匆匆跑向历科办公的堂屋。
“杨监副,我把人带过来了。”
七月份的时候,江望榆见过这位杨监副,那时候对方带了天文生在观星台值守,每天都要熬大半个夜晚,但每次碰到的时候,官袍整齐,瞧上去精神非常不错。
可如今站在对面的杨监副,官袍皱巴巴的,残留几个墨点,像是几天没有换过,胡子乱糟糟的,眼底一片青黑。
如果不是叶官正亲口所说,她差点以为钦天监什么时候换了位新监副。
现在细看,站在旁边的叶官正好像也不修边幅,面带几分疲倦。
“你们就是新来的天文生,叫……叫……”
“江朔华,字克晦。”叶官正提醒,“江望榆,字令白。”
“对对。”
杨监副用力拍拍额头,转头往里面喊了一声,有几个人跑过来,捧着一沓厚厚的卷册,穿在身上的青色圆领衫同样凌乱。
“这是今年一至三月观测记录的天象,你们两个重新整理一下这些内容,着重注意每天正午太阳影子的长度,尤其是春分那天的,不准差一丝一毫。”
杨监副指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以及同样厚重的簿册。
“没有什么空地方,你们先坐在那里,忙完这一阵子,再给你们安排别的位置。”杨监副胡乱抹了一把脸,看向叶官正,“我们再验证一遍今明两年的冬至日,等会儿去找监正大人。”
叶官正跟杨监副快步走到一张大型书案前,同剩下四位五官正,凑在一起,对着案上的内容,紧锣密鼓地探讨。
江望榆的手里被塞了三本卷册,视线在屋里转了两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埋首案牍,握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压根没空关注她。
“阿榆。”江朔华压低声音,“我们先过去那里做事。”
她回神,看着兄长怀里堆高的记录册,点点头,一起坐在书案后。
“哥哥,”她将记录天象的册子按月份放好,先拿起一卷,“一月份的时候,我刚刚担任灵台郎,每天子时开始的记录是我写的,我怕我自己看不容易发现问题,就由你来看这个时段。”
“好。”
江朔华放好一沓空白的纸张,握住毛笔,翻开册子。
江望榆同样摆好纸笔,先粗略翻看其他时段,等兄长整理完子时到寅时末的记录,接着整理下个时段的记录。
一忙起来,自然没有闲工夫想七想八。
专心致志地忙活一天,江望榆隐约听见自钟楼传来的钟声,终于抬头往窗外看,天色将近全黑。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点起了灯,其他人还在伏案忙碌,不曾发现早已过了下值的时辰。
“杨监副。”她唤了一声,等上司回神抬头,将自己和兄长整理好的记录放在案上,“还请大人过目。”
杨监副翻看厚厚一沓纸,见上面的字迹各有不同,但是一样的端正齐整,内容有理有条,更无疏漏。
“短短一天,你们竟然就梳理完两个月的记录了?”见两人点头,杨监副大喜,“你们明天继续整理,尽快将三月到八月的天象梳理完毕。”
第一天当值,看来上司还算满意。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一致应是。
之后两天也是同样的忙碌,一直忙到天色全黑,方才可以离开钦天监,走之前,杨监副、五位官正甚至还在一起探讨。
江望榆揉揉酸痛的肩膀,回想这两天的经历,尤其是刚才杨监副又叮嘱说明天要继续努力梳理天象记录,甚至隐隐有种想要给她加担子的迹象。
她得出一个微妙的结论——
不管男的女的,能干活的就是好样的。
“累吗?”江朔华走在她的身边,“这个时候卖枣糕的铺子还没关门,我们去买点回家。”
“好。”
一起走出官衙,两人的身边走过一名男子。
对方穿着吏员衫,身
材魁梧,样貌却不怎么起眼,丢进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
江望榆看了一眼,没记住,又见对方是从衙门出来的,没怎么放在心上,跟着兄长走远,准备去食肆买糕点。
那名男子放缓脚步,落后一段距离,无声注视两人离开,拔腿飞快地跑向西苑。
宫门即将关闭,赶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男子出示进宫的牙牌,直奔万寿宫。
守在殿门口的内侍瞧见他,连忙进殿,躬身禀道:“陛下,去钦天监的锦衣卫回来了。”
天子正坐在御案后,拿着一本奏章在看,听见禀告,立即说:“叫他进来。”
第79章 首辅倒台
那名锦衣卫在内侍的引领下, 放轻脚步进殿,行礼后,向上首的天子一五一十地禀告今日在钦天监的见闻。
听见她又忙到天色全黑才回家, 贺枢轻轻皱眉,问:“那些为难她、私自散布流言蜚语的人, 都记下来了吗?”
“回陛下, 臣全都详细记录在案。”
“嗯, 叫冯斌查一查。”
“臣遵旨。”
那名锦衣卫又恭敬行礼,跟着内侍离开。
贺枢翻开先前那份奏章,一边看一边思索解决办法,在最后批了几句话, 放在那堆批完的奏章上。
他看向观星台的方位。
想来她在钦天监应该过得很忙,但应该也非常开心自在, 毕竟她那么喜爱天文。
贺枢笑了一下, 继续批奏章。
现在朝堂的重点在韦谦彦与郑仁远身上, 一时半会儿很少有人注意她,等这场风波过去后, 难保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之前那些人在中秋写的文章,你重新整理一遍, 提前叫人多抄几份夸赞花木兰忠孝两全的, 准备好。”
曹平应声:“是。”
批完最后一份奏章,贺枢起身去沐浴,里面穿着纯白色寝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袍。
刚走进寝殿内,他听见一阵轻微得猫叫声。
大橘窝在猫架子旁边,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脑袋搭在前足。
“你在叫什么?”贺枢蹲下,肆意揉搓橘猫的脑袋,“今天可是特意给你多喂了两碟小鱼干。”
“喵——”
他继续揉搓顺滑的毛发,像是解释,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行,不能带你去见她,容易出事。”
暂且不论钦天监人多眼杂,一监正两监副都面过圣,不像近在咫尺的观星台,贸然前去找她,容易暴露身份。
更重要的是,韦谦彦可能知道了什么,贺枢不想打扰她在钦天监平静的生活。
“再等等。”他轻声说,“很快了。”
*
“克晦,令白。”叶官正唤道,“先歇一歇,今天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
江望榆抬头看向站在案前的叶官正,又转头看看屋里,不少人放松靠在椅背,不像之前那样埋头苦干。
“去书房坐坐。”叶官正说,“有些话想告诉你们。”
她看看兄长,彼此点点头,一同跟着叶官正走向书房。
“来,喝茶,不必客气。”
江望榆接住茶杯,没喝,起身朝上首的叶官正行礼,“叶伯父,之前骗您,实属……”
“不用讲这些,我知道你们有苦衷。”叶官正摆手打断,“倒是我,还当着你的面问你的婚事,有些失礼了。”
她一时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坐回原位。
“伯父。”江朔华开口打圆场,“您叫我们来是想说什么?”
“你们来衙门有七八天了吧?一来就忙得不可开交,都没工夫告诉你们原因,”叶官正解释,“你们都知道,每年十月初一,要颁布明年的历书……”
历书包含干支记日、二十四节气、吉凶宜忌等,每年十月初一,由皇帝在奉天门亲自向天下颁布,指导来年农事耕种。
是钦天监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今年七月份的时候,钦天监贬谪了一些官员、天文生,有些位置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员补上去,一直空到现在,人手不免有些短缺。
偏偏又赶上朝堂这场风波,少了一位灵台郎观测天象,更令人头疼的是吴监正检查正在推算的历书时,发现明年的节气推定有误,尤其是冬至日,竟然差了一天。
这可差点要了一干人员的老命。
要知道每年冬至,天子都要去圜丘祭天,冬至日算错了的话,项上人头难保!
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吴监正立刻重新安排,历科为主,天文科和漏刻科也别闲着,除去身负观测天象、报时等差事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在帮忙重新推算历书,绝对不可以再出现丝毫疏漏。
“……幸好到今天,监正与两位监副一起,再三核验历书,准确无误。”叶官正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和其他四位同僚也核算过多遍,应该没错,总算不会耽搁下个月的颁历。”
今年九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来到钦天监的时候,距离颁历只剩十天。
难怪杨监副那么着急找人干活,偶尔遇见吴监正的时候,对方似乎掉了不少头发。
江望榆若有所思点点头,“多谢叶官正指点。”
“这不算什么。”叶官正笑得轻松,“你们两个虽然来的迟,但上手很快,杨监副说你们都是不错的苗子。”
“哎呀!老叶,原来你们在这里!”刚刚被提及的杨监副出现在门口,“快走!出大事了,赶紧去前堂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