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前堂用来看诊,后院除了日常所居的堂屋,还有一间放药材的库房。
当年老孟大夫花了大力气,还找江家借钱,才买下这么一处宽阔安静的宅院,改成医馆,将房契握住自己的手里,不用每年交租金。
江望榆翻开下一页账册,支出通常是购买药材的花费、雇佣伙计的工钱,进账则大多是诊金、药钱等,比较简单。
“先休息一会儿。”书案前传来孟含月的声音,“我刚刚去外边买了桃花酥,尝尝。”
“还有最后一笔。”她没抬头,“等我算完。”
孟含月无奈叹气,见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拉来一张圆凳,拿起竹筐里的绣绷,捏着绣花针,穿过靛青色的缎布。
算完最后一笔,江望榆放下毛笔,整理好账册,抬头看见这一幕,“孟大夫,你在绣什么?”
孟含月手一顿,含糊道:“没什么,随便绣来玩玩。”
她又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一轮明月,没追问,指着旁边的账册,说:“我算好了,总体来说还是有盈余的,损失大概一百零五两七钱三分。”
先前那个账房先生故意在账册上把买药材的单价写高,又把低价报给药商,中间的差额就弄进他的兜里。
“看来以后不能嫌麻烦就不看账册了。”孟含月叹气,拿出一个荷包,“这两天辛苦你了,给你的工钱。”
江望榆没有拒绝,放进袖子里,捏起一块桃花酥,干巴巴地嚼着。
桃花酥做的香脆,甜度适宜,她吃了两块,慢吞吞地放下擦手的帕子,无意识地盯着书案。
眼前晃过一只白皙手掌,紧接着响起孟含月疑惑的声音:“十五?想什么呢?你这两天好像经常发呆。”
她回神,摇头笑笑:“没事。”
“你也辛苦了,进宫前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孟含月叮嘱,看看窗外的天色,“我现在去给初一施针,钥匙在这里,你出门的时候记得锁门就好。”
提及这个,江望榆连忙问:“孟大夫……哥哥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她特意在“哥哥”二字停顿一下,嘴唇无声张合。
“有。”孟含月轻轻蹙眉,“他最近特别能忍,施针、喝苦药,总会有些不舒服,他全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
她紧紧抿唇,“那情况还好吗?”
“挺好的,进展一切顺利,你不用担心。”
江望榆心中稍安,起身道:“我还要去一趟官衙,不坐了。”
到了钦天监的主簿厅,她看见何主簿,上前问:“见过何主簿,能否借天文生的名录给我看看?”
“江灵台想多找两个天文生值守?”何主簿递出簿册,“监里最近新来了几个天文生。”
她直接翻开最后一页,看见熟悉的元极二字,心中莫名一松,婉拒道:“不必。”
朝对方道了声谢,江望榆照旧去观星台当值。
依旧是一个人独自值守到子时初,她将记录册交给同僚,和以前一样独自走向角院。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一,朔日,月亮完全隐藏踪影,星星非常明亮,在深邃悠远的夜空中闪闪发光。
她提着一盏灯笼,随意地抬头一瞥,看见角院前方站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同样一盏灯笼,昏黄的烛光随夜风轻轻摇晃。
江望榆一怔。
内心深处似乎冒出一丝莫名的欣喜,她来不及分辨,小跑上前,举起灯笼,看见多日未见的熟悉脸庞,忍不住笑道:“元极,还真的是你。”
他抬起眼帘,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往后连连倒退三四步,后背险些贴在院门。
江望榆莫名其妙,学着他倒退三四步,隔着一长段距离,疑问:“怎么了?”
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走近,停在她的面前。
他神色淡淡,语气平和,可投来的目光又似乎带上几分冷静的审视。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第46章 “我只在意你开不开心。”……
江望榆想了想, 说:“有。”
贺枢暗暗握紧藏在袖子里的手,缓声道:“你说。”
“最近衙门好多人调整了官位,连监副都换了一位, 你不要记错人了。”
擢升贬谪的诏书全是他亲自批的,他不可能记错, 淡声道:“嗯, 还有吗?”
“我看见你在天文生的名录上, 虽然你不来也……”她卡了一下,“没什么问题,但最好还是隔十天半个月出现一次,别人问起, 我比较好答话。”
“还有呢?”
“你在宫外买的宅子,我瞧着院墙有几块砖好像松动了, 你记得找泥瓦匠修补一下。”
贺枢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什么?
江望榆仔细想了半晌, 忽然拍了下手心, 刚张开嘴,往四周看看, “要不我们先进去?”
“……好。”
走进角院,她推开屋门, 在长榻附近翻找。
贺枢下意识跟上前, 前脚刚跨过门槛,瞧见榻边纤细的身影,迅速往后一收,停在屋门外,又往后倒退两步,站在小院中间。
江望榆对此一无所知,找出两张小矮凳, 看看屋里,问:“元极,你想坐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她提着两张矮凳出去,放在屋檐下,率先坐下,正准备继续说时,瞧见他把矮凳挪远了些,不免疑惑地看着他。
“你刚刚想说什么?”贺枢不动声色地问,“你放心,你今天讲的所有话,不会有任何不相关的人知道。”
江望榆点点头,“我听说圣上最近心情不好,你在御前当差,要谨慎一些,千万别在圣上面前出错,小心被罚。”
贺枢微微一怔,过了会儿,他才问:“你想告诉我的话就只有这些?”
“对呀。”
贺枢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捏捏眉心。
毕竟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以她谨慎的性格,不可能轻易将重中之重的秘密告诉别人。
锦衣卫呈奏上来的密章,他反复看了很多遍。
除了固定的西苑、钦天监官署、江家、回春堂,她平常最多会去书坊、铺子、市集等寻常地点,次数也不多,或许偶尔会假扮游方散道去接私活,额外挣些银子补贴家用。
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跟钦天监的人只谈公务,极少跟朝臣打交道,唯独给韦谦彦送过只值二钱银子的寿礼,还是听从他的指点才决定送的。
而她在钦天监的一年七个月里,唯一一个来往较为亲密的人叫……元极。
贺枢缓缓阖上眼睛。
至少能确定她冒着欺君的重罪进入钦天监,并非受人指使,更没有跟大臣尤其是韦谦彦有任何关系。
想起自己曾经送出的石决明等药材,主要功效乃是医治眼睛,他猜测,原因必定与那位真正的江朔华有关。
“……元极。”耳边传来疑惑的轻声询问,“你不开心吗?”
他睁开眼睛,注视对面的人,对上她疑惑担心的目光,没说话。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无声对视半晌,江望榆搓搓手臂,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发毛,“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
她继续问:“你不开心吗?”
贺枢收回目光,随意
地落在院子一角,今夜无月,角落里一片漆黑。
江望榆盯着他漂亮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想起他之前似乎很好奇市井百态,说:“今天初一,城隍庙有庙市,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今天孟含月不去给兄长看诊,说是要先休息一天,明天开始更换新药方。
家里不忙,她又想想下半月及九月初的两个重要日子,决定抽空去城隍庙市逛逛,说不定能淘到不错的礼物。
“你既然知道圣上心情不好,”贺枢却问,“有没有打算为君解忧?”
她立即摇头,还坚定地摇了几遍:“不想。”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望榆莫名其妙,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陛下身边那么多臣子,肯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地为陛下解忧,我就不凑热闹了。”
说着,她忽然顿住,歪头笑笑:“我只在意你开不开心。”
今夜无月,她的笑容纯粹澄净,满天繁星落在她的眼中,盛满璀璨星光。
贺枢不自觉地转头避开,紧紧抿唇,“为什么?”
“因为你救了我。”
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虽然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么多个为什么,依旧语气坚定郑重地道谢。
“当初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太液池,我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要报答你的恩情。”
确实符合她的性子,但贺枢忍不住追问一句:“只是因为这个?”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低头揪住衣袖口,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小声询问:“……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之前他问能不能当朋友的时候,自己当场拒绝,后来又特意疏远他,现在他直接回绝,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她颓然垮下双肩。
“可以。”
人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隐瞒了真实的姓名和性别,原因甚至可能与他当年的急召有关。
或许会轻微影响朝政,但还不至于动摇社稷根基。
贺枢注视她的眼睛,轻轻一笑:“只要江灵台不介意,自然是朋友。”
“嗯!”江望榆也对他笑笑,上下打量他几眼,连忙问,“你之前一直没来观星台,是留在万寿宫当差吗?还好吗?圣上有没有责罚你?”
如果说没有,他在钦天监这场风波中独善其身,似乎有些奇怪,容易让人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