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涿邂官职高,内侍自不敢违逆,故而苏容妘点点头:“有劳了。”
轿帘重新落了下来,苏容妘看着他的身影一晃,走到了轿子旁。
他压低了声音:“夫人不必太过紧张,陛下若问了什么,如实对答便好。”
苏容妘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到。
不过稍顿片刻,裴涿邂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夫人放心,微臣在此。”
这话其实并不应该说,虽则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宫中的人都是人精,捕风捉影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言语上总归是说多错多。
可他似是感受到了苏容妘的不安,也似知晓自己能让她安定几分,便也不在顾虑这些。
苏容妘在轿中,他在轿外,周遭分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可她莫名能很轻的脚步声之中,分辨出哪处是来自裴涿邂。
轿帘随行进而晃动,裴涿邂的官服若隐若现,好似有他在身侧,这漫长孤寂的宫道竟也没那么可怖。
也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内侍躬身掀起轿帘 :“夫人请罢。”
苏容妘下了轿子,宣穆也来到她身侧,内侍只在前面引路,也没个人教一教她与宣穆宫中的规矩,初来此处,总觉手足无措。
她拉着宣穆,而裴涿邂走在她身边,步调平稳,官帽上的长翅未曾有半点晃动。
她从未见过裴涿邂上朝时的模样,她曾以为初见他时,见到的他那副疏离冷漠的模样,便已是他待人的全部,可如今却觉得,在宫中的他,多了几分儒雅清正,却又有不容常人逆转的铁面冷素。
苏容妘多看了他几眼,脚步慢了他半步,再看向面前陌生的养心殿,似是也能将他身上的底气分给自己些。
守在养心殿门口的内侍进去通传,不一会儿的功夫,苏容妘便与宣穆被请了进去。
养心殿很大,她本就没见过什么好地方,如今大眼看过去,她心中只有两个念头——好大,好多金子。
她也不知柱子上盘的金龙倒底是不是真金,反正黄灿灿的一片,有些晃眼。
而上首坐着的老人便是皇帝,龙袍在身,头带金冠,但仍旧能看到上面有些泛白的发丝。
略向前走了几步,她跟着裴涿邂站定,而后一同跪了下来,对着皇帝磕头:“妾,先镇南王府中世子妾荣氏携镇南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长安。”
皇帝抬眼看着下面跪着的三人,有一恍神,竟是想起了太子当初携太子妃与太孙来给他请安的场景。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都压下去。
他老了,这段时间的事又扰烦得他头疼,小九不安分,愈发然他思念当初的太子,其实他刚登基之时,他的太子也是极其勤政的,只可惜被有心人给带坏了去。
想得多了,思绪得一点点往回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说平身,反倒是问了一句:“裴卿怎得去而复返?”
“回陛下,臣于宫门口遇夫人荣氏,念及她与王爷初次入宫,恐惊扰圣颜,便一同面圣。”
皇帝垂眸看过去,在帝位上做了多年,自然有一派不怒自威的气场,他视线扫到苏容妘身上:“荣氏?倒是与苏氏女生的有几分相似。”
京都之中其他人不知晓,皇帝却是知晓的。
这位镇南王世子养在宅中的妾,便是苏家早年间亡故的庶长女,当初裴涿邂成婚后,苏氏女曾进宫面圣,皇帝也是见过的,同这位荣氏确实生的有几分相似。
苏容妘没想到皇帝会提起这件事,她抿了抿唇角,当初她在裴府住过一段时日,她的身份想必皇帝早就知晓,但裴涿邂能安排她来面见皇帝,必然也是替她遮掩过的,故而她不害怕,只是有些心烦。
在思虑如何回答时,却陡然想到,自己如今合该是怕的发抖才是。
苏容妘忙将头低得更低,身子连带着声音都跟着发抖,回答的话也没有特别周全:“妾自小在杨州长大,没听过什么姓苏的。”
左右皇帝想知道苏家的事,随便一查便知晓,她对苏家的厌恶本就有,如今说些气话也是理所应当。
皇帝果真没有继续追究,而是轻笑两声,对着宣穆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宣穆稍稍直起身来,声音不大,但比苏容妘这个当娘的,表现的冷静的多:“臣名宣穆。”
皇帝口中重复了一遍,从宣从禾,这名字听起来,到像是那老兄弟的孙子。
“起来罢,来,到皇伯伯这里。”
第450章 他何时有了妾室
皇帝这亲近的语气来的突然,依裴涿邂看来,皇帝稳坐皇位多年,从前使得最习惯的招式便是动之以情,可登上高位后,他便再没使过,毕竟真正大权在握之人,又哪里会用这种迂回的法子。
可皇帝此言一出,宣穆只能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御案前走去。
苏容妘仍在地上跪着,却因放心不下,悄悄抬眼往上首看。
一直到宣穆走到了皇帝跟前,被皇帝抬手搂了过来,大掌轻拍在他肩膀上:“多大了?”
“回陛下,过了下月生辰,正好周六岁。”
皇帝点点头,唇角带着笑:“你与你娘亲从前入京都,怎得不来拜见朕,朕还记得你,当初小考之时,你的文章写的很好,小小年纪,倒是颇有见解。”
宣穆低垂下头来:“多谢陛下夸赞,臣虽自小读书,但比不得京都之中的官宦子弟,那次做的文章能得先生喜欢,也是因臣出身乡野,多了几分见解罢了,讨了个巧。”
顿了顿:“至于未曾拜见陛下,因臣不知前尘旧事,更未曾想过,臣竟还有这种身份。”
皇帝见他小小年纪说话老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的太子比不得李御的儿子,他的太孙,比不得李御的孙子,当初天下之主的位置是他从李御手中抢过来的,如今老天却好似在笑他。
他即便是做了天下之主如何,即便是早早要了李御的命又如何?不还是要留下李御的血脉,还是眼睁睁看着李御的孙子,把自己的孙子给比了下去。
一代又一代,究竟哪一代才能翻身?又会在哪一代,把这江山给还了回去?
皇帝的心思不会在面上显露半分,听罢宣穆的话,将视线一点点转到地上的女子身上:“荣氏,你为何一直瞒着朕的侄孙?”
苏容妘的头磕在地上,有些事旁人不知晓,不代表皇帝查不出来,她干脆在无伤大雅的地方尽数说实话。
她有意让声音带着些颤抖:“妾不敢瞒着陛下,当初能怀上宣穆,缘由本就不光彩,先世子钟情世子妃,若非先镇南王念在妾怀了骨肉的功劳,先世子是断然不会给妾名分的,谁知老镇南王将做了那等糊涂事——”
她后面的话不用细说,一来过往仇恨在此时不好提出,二来便是说的太过细致了,免得又要被怀疑用意。
她哽咽了两声,硬逼着自己挤出几滴眼泪来,声音也染上了哭腔:“妾不过是一卑弱女子,所求也不过一世安稳,起了贪生怕死之心。”
言外之意便是,镇南王谋反的事她不知道,更对天家没什么仇恨,若真要有,便也是该怨老王爷老老实实的富贵日子不过,偏生要去做这灭门的事。
她全当自己不知内情。
抽噎间,她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
俗语之中有句不怎么正经的话,要想俏,一身孝,她本就是一身白衣,这段时日一来也没过上什么安稳日子,身姿清瘦,此刻落下泪来,倒是叫人不太好苛责。
苏容妘从前不知自己竟还在扮娇妾上有天分,也难怪旁人总是,谁最厌你,谁便最了解你,她不喜荣姨娘许久,如今扮起荣姨娘来,遮上脸,怕是世子和世子妃到跟前来都分辨不出来。
只是她的哭,三分真七分假,见过妻妾争宠的男人都知道,她这是要惹人怜惜,要将问话避过去,最好再要点上次安抚一下,但是宣穆不知道,他看着娘亲,满眼都是担心,此刻也顾不得正站在皇帝身边,下意识就要回到娘亲身边去。
可皇帝压在他肩膀上的手不曾拿开,他只是笑:“朕不过随口一问,侄媳怎得还在地上跪着,裴卿,将她扶起来罢。”
苏容妘身子一僵,一时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
此地有内侍,即便是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搀扶人的事,怎会让这一品大员来做。
可裴涿邂动作不曾停顿,他本也在地上一同跪着,此时直接抬手扶在苏容妘的手臂上,将她搀扶起身。
她抬起头时,一双带泪的眼睛看向裴涿邂,对上的便是他含笑的眸子,竟叫她免不得有些难为情。
做这种姿态虽是演出来的,可想到被裴涿邂看了去,实在是觉得没什么脸面。
待站直了身子,皇帝不再管他们,仍旧同宣穆说话:“朕听闻你一路遇了危险,可有受伤?”
宣穆摇摇头:“多谢陛下挂怀,宣穆一路上有惊无险,也多谢陛下派薛大人前来,否则宣穆与娘亲,定是难活着入京。”
皇帝抚了抚他的头:“好孩子,不必担心,朕与你祖父是过命的兄弟,自是不会弃你不顾,日后你便留在京都罢。”
宣穆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过头看着娘亲,他不知该怎么回。
而皇帝却抬手将他的头扳了过来:“看你娘亲做什么,若你娘亲不愿,难不成你要抗旨?”
他声音冷了下来,不怒自威,换作旁的孩子自然是受不住的,可宣穆不一样。
他没有跪下说不敢,只将皇帝这话当做随口一问,故也随口一答:“臣的命是娘亲给的,自然什么事都该听娘亲的,于理这是孝道,于情也是宣穆敬爱娘亲。”
这回答倒是有趣,最起码,皇帝已经许久没听到过这般诚挚的话了。
年少时在乡野之中,兄弟几个抢一口饭,年长后大天下,枕边人都要留个心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不像个样子。
宣穆却与他们不同。
皇帝哈哈大笑两声,这时对宣穆早慧的喜欢,与对李御这个老兄弟的嫉妒混杂在一起,却也是发自内心夸上一句:“好孩子。”
好孩子啊,在京都之外长大的孩子,就是不染污尘。
留在京都,甚至是留在紫禁城内,他会不会长成那千篇一律的模样?
他确实有些期待。
转而,他看向裴涿邂:“你看看,有个孩子多热闹。”
苏容妘闻言,为宣穆捏着的一口松了下来,看样子皇帝并没有因这话生气。
可下一瞬,皇帝又道:“裴卿,你如今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也该抓点紧,先前赐给你的几房妾室,怎么这么久不见有动静?”
第451章 你府中有女眷
皇帝过问臣子家中之事,已示体恤。
苏容妘初听这个消息,身子陡然一僵,盯着面前地上的某处出了神。
妾室?他何时了妾室,听皇帝所言,是皇帝赐给他的?
裴涿邂也早就将那几房妾室的事忘了个干净,此刻他压着想要回头去看苏容妘神情的冲动,拱手回道:“大抵是臣如今没有子嗣缘分。”
皇帝点点头:“从前苏氏有孕时,朕见过你欢喜的模样,想来你也是极其喜欢孩子的,可惜了……”
从前的事被这般随意提起,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苏容妘身子紧绷的更厉害了些。
裴涿邂浅笑两声:“有些事,臣不敢强求。”
苏容妘的头仍旧是低垂着,好似这些事同她没有半点关系。
其实她心中早就将那个注定留不住的孩子忘了个一干二净,可也不知怎得,如今被再次提起来,她竟能品味得出裴涿邂言语之中的酸苦。
皇帝那晦暗的眸子一转,抬掌抚了抚宣穆的后背:“朕听闻,你那嫁到王家的妹妹,这几日都有了好消息,裴卿这个做兄长的,倒是慢了妹妹一步。”
裴涿邂眸色暗了一分,皇帝到底不是好糊弄的,提起裴浅苇,一来是提醒他,皇帝并非是聋子瞎子,二来则是告诉他,即便是将亲眷送离,软肋也依旧是软肋。
“多谢陛下关怀,臣自当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