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妘却是觉得不至于,清了清嗓子道:“还是算了罢,从古至今留下的规矩便是以全尸身,我何必要如此。”
裴涿邂点点头:“我其实也不愿如此,只是总不能让你带着他一只手,我怕夜里吓到你,又怕你实在思念,只能退而求其次。”
苏容妘赶忙拦他:“你可莫要有这种心思了,我不至于这般强求,让他能安葬就是了,日后见不到便见不到罢。”
她叹息一声:“总之他生前我是对得起他的,我心中有他,不曾有半分动摇,我愿意伴在他身侧,即便他目不能视、腿脚不便,我从不曾舍弃他,我受得起他对我的情意,只是他死后……终究是我亏欠他的,不能让他即刻入葬,甚至还——”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喉咙中哽咽着,心中的烦闷似又要侵染到她身上来。
裴涿邂心中却是因她这话松了一口气。
妘娘自认对得起沈岭垣,便是说明这辈子谁也不欠谁,日后即便是她重新选择旁人,也怪不得她。
他稍稍倾过身去,一把将妘娘搂在怀中,掌心扣上她脑后柔软的发,压着她到自己怀里来。
苏容妘眼前陡然被遮住,下一瞬便投入温暖的怀抱之中,不等她反应,耳边便响起说话声:“别动。”
裴涿邂温声道:“我知你现在心中郁结,但你错了,错在强将此事加在你身,你大可以将此事此刻当做逃避,在我这里,谁来了也说不得你半分错。”
他用怀抱为她筑起一片安稳之地,而后微微低垂下头,低声开口在她耳边宽慰她:“据我所知,沈岭垣这些年做的事,是因镇南王世子与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只求苟且某生,愿以命报恩,如今他即便是死了,尸身还能为保住镇南王世子的血脉出一份力,这也算是他的福气。”
裴涿邂抬手抚着苏容妘的脑后:“至此,沈岭垣再不欠镇南王世子恩情,喝过孟婆汤,下辈子不必偿还什么,至于你与沈岭垣,也是一样,日后你在不必为旧情牵绊,也不必……苦守他。”
苏容妘闭了闭眼,即便是在不愿承认,她这一世与阿垣的缘分也终究是断了。
常言道人死债消,钱债如此,情债亦然。
她到底是觉得眼眶湿润起来,为得是她多年情意,为得是她多年少女心事,终究要随着阿垣的死彻底消散下去。
她没有忍耐,就这般沉浸下去,算是同过往的一切道别,放下竟远比她想的要简单。
裴涿邂只感觉到怀中的手攥上了自己腰间的蹀躞带,而后埋在自己怀中的力道更重,与他贴得更紧,而后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妘娘终是将她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愿意将他的怀抱认为是一处安稳可倚靠的地方。
他想,日后妘娘定也是会愿意依赖倚靠他的,一年,只让妘娘为沈岭垣守节一年,届时他必定不会再事事忍耐。
裴涿邂抬头看向远处,也觉得今日的天光格外的好。
回到临时搭起的棚下时,已了午时,棚下支起了一口大锅,里面煮着白事菜,今日下葬时出了力气的人拿着碗排队来领,此刻已经都落座正吃着。
谭策站在棚前,视线看着远处,半晌不见人影,忍不住问身侧的叶听:“夫人这么久没回来,别是出事了,我还是派人去寻一寻罢。”
叶听生怕他耽误了家主的事,忙伸手去拦她:“今日郎君下葬,夫人定是难过到不能自抑,谭大哥这时候叫人凑过去,岂不是让夫人连伤怀的余地都没了?”
见谭策犹豫起来,叶听将手放了下来:“谭大哥放心罢,家主他定会派人再暗中跟着,想必不多时便能归来,夫人是最稳妥不过的人,应是不会冲动做傻事。”
这话刚说完,苏容妘便出现在不远处,正缓步向这边走过来。
裴涿邂已经带着马离开,他出现在这里,被旁人看见不好,只能躲在暗处目送她过去。
苏容妘面上的泪痕已经擦去,但眼睛仍旧是红的,可即便如此,看起来眸子却是恢复了些光亮,好似没了这几日的那般死气。
叶听赶忙迎过去,带着她过来入座,又将早就给留好的菜递过去:“夫人吃些罢,这刚从锅里盛出来的。”
苏容妘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接过了她的好意。
谭策在一旁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到底还是上前来:“夫人日后可莫要如此,突然离开,可当真是让我担心。”
苏容妘忙道一句对不住,与他再三保证日后不会再如此。
毕竟是姑娘家,谭策一个男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他也不知怎得,竟觉得妘娘走了这一会儿,再回来瞧着就不似之前那般萧索。
不过他也没做深想,招呼着一行人差不多便准备回府去。
路上苏容妘坐上了马车,不必在跟着一同走回去,叶听看着她出神,实在是担心她又与家主不欢而散,试探着问:“夫人可是生了家主的气?”
苏容妘回头来看她,脑中却想起回来时裴涿邂跟在她身后,胸膛前的衣衫被她的泪染的深了一个颜色,却仍旧目光灼灼看着她。
“妘娘,过去的事总要放下,也总要……看一看旁人。”
比如我。
第446章 她不会再生他的气
有些话有些事,说的多了做的多了,免不得要在心中留下痕迹来。
平日不痛不痒便罢了,可有朝一日终会被什么事牵动,进而将从前沉寂着的东西彻底带起,再难忽略。
面对叶听,苏容妘只是道:“今日他带我跑马,我很感激他,定不会生他的气。”
叶听松了一口气,又怕自己说的多了好心办坏事,赶紧将话转到另一边去。
接下来还是有正事要办,在日后要行之事上,苏容妘能帮到的忙不多,如今剩的一件她必定要办的漂亮,不能拖了后腿。
要顺利入京,要让皇帝起了扶持宣穆压制赵氏蒋家的心,又需得在皇帝心中种下对九皇子的隔阂,这事不能草率马虎。
她如今是个要拉扯孩子长大的势弱妇人,是短视贪财的姨娘,皇帝能愿意扶持,就必然得相信她与宣穆是个听话有用的棋子。
依裴涿邂所说,现下在皇帝眼中,想必是以为他们孤儿寡母不成气候,稍用些前钱财便能彻底打发了去,只需等九皇子的人赶尽杀绝,她与宣穆入京危中求活路,才能让皇帝看到九皇子的不好掌控与宣穆的可用之处。
一个有用的棋子却有一个感情深厚鼠目寸光的娘,用皇家最不缺的银钱便能彻底将人掌控,只有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留在京都,接着皇帝打压其他势力时的间隙在京都扎根,才能继续谋求日后。
沈岭垣在世时,将镇南王一脉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他的死,便是将六年前皇帝做的错事全部掩埋,才给宣穆留有一线生机。
六月下旬,圣旨从京都之中下答,皇帝下令,封年仅六岁的宣穆为新镇南王,食邑同老镇南王在世时一样,又命人尽快修缮镇南王府邸,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从前镇南王府的权利都未曾再提起过。
苏容妘领着宣穆接旨,又叫谭策给了赏银,这才领着宣穆回了屋子。
她心中惴惴不安,这段时日九皇子一直未曾再次出手,但这圣旨一下就不一定了。
宣穆则是抱着圣旨若有所思,苏容妘见状,拉着他过来替他理了理衣角:“想什么呢。”
宣穆有些郁郁对着她眨眨眼:“只可惜娘亲未得诰命,否则……”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苏容妘却能想到他想说什么,不过就是些安居杨州的话。
她拉着宣穆到身边坐下,抬手环抱住了他,面颊干脆直接倚在他头顶,把他当个立起来的软木桩抱:“不是谁都能容忍你偏安一隅的,走上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时候,哪里是咱们想说结束便能的。”
宣穆想点头,但头被压着没法动弹:“那等我长大了,我来我娘亲挣诰命。”
苏容妘笑他呆,还诰命呢,日后他若不能登上那个位置,他们这些人都只剩一条死路,若是能坐稳那个位置,她又哪里只是一个小小诰命。
不过现在说那些还是有些远了,这登天之梯虽危险重重,但也并非谁都能有
机会踏上,她从前哪里会想自己能有这个造化。
她语调轻松:“好啊,我还等着你给我养老呢。”
宣穆也抬起手来回抱着她,他还未长大,胳膊短手也短,还不能将她彻底环住。
他有些可惜:“我想快些长大,到时候就能抱住娘亲了。”
苏容妘心想,若真大到那个地步,男大避母,可不能在这般亲近了。
岂料他下一句便道:“最好像裴大人那般,他抱娘亲的时候,手都很稳。”
陡然提起裴涿邂,苏容妘免不得一个晃神,下意识便道:“你与他比什么。”
话说完,她有觉得这言语间味道不对,又填补一句道:“你怎得总喜欢学着他,你与他不同的,你是我儿子。”
宣穆嗯嗯两声:“我知道的,可是总要取百家所长,我觉得裴大人很有力气,能保护娘亲,我便也要如此。”
苏容妘觉得有种品不明缘由的不自在,稍稍起身也不再抱着他,阻断他这番话。
可宣穆即便是不说这个,言语里也好似离不开裴涿邂一般:“娘亲,许久未见到裴大人了,他可是回了京都?我还以为,咱们能与他同行呢。”
“他还有旁的事要做,你若是想他,日后回了京都再见就是。”顿了顿,她又填了一句,“不过不能常见,免得落人口实。”
宣穆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苏容妘点头,乖巧的不像话。
苏容妘赶忙打发他读书去,可莫要再说这种惊人的话。
只是她自己独留在屋子里时想,难怪说孩子会将爹娘的模样学个八成,再裴家也不过待了将近半年的光景,竟让他记的这般深。
——
早就有预料的刺杀,在六月底终于来了,府上早便已经做了准备,贼人闯进来时,苏容妘正带着宣穆躲在隔间之中,看着外面的刀光剑影晃在窗纸上,苏容妘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她躲着的功夫,甚至还有心思把宣穆身上的衣服紧了紧。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外面的动静停了下来,叶听亲自来敲门,这是他们之间定的暗号,只有叶听来敲,才能出去。
苏容妘拉着宣穆开门,便见叶听身上染血,见了她,还将手中的剑往身后藏了藏,好似怕吓到她一般。
“夫人,人已经抓住了了,来了有近五十人,具是死士,只留下一个活口,却是吞了毒,还不知能不能救得过来。”
苏容妘点点头:“辛苦了。”
转而她向前几步看了看情况,又看着立在府兵中间的谭策,下定决心般,对他点了点头。
当夜府中人,半数以上皆上了马车,剩下的人隐藏身份跟随,至于这府邸便投了一把火,烧了半夜,生生烧毁了一半。
做戏总归要做全套的。
苏容妘到底是亲自下了命令,叫人烧毁这个阿垣为她准备的府邸,夜里的火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马车之中,叶听正用帕子擦着染血的手,宣穆谨记裴涿邂所说的话,无论何时都要读的进去书,沉得住气才能成大事,故而此刻拿着本书,温习白日里先生所讲。
苏容妘掀起马车的帷幔朝着身后看去,如同六年前的那日,乱况之中她被阿垣送上了马车,带着荣姨娘逃离。
如今她带着荣姨娘的孩子,看着身后属于她与阿垣的府邸,似看到阿垣一身青衣站在府门前,模样同六年前一般无二。
依旧是用那双似星河般亮,又含着入水般温柔的眼睛望着她。
六年前,他焦急之下强自镇定安抚她,他说:“别怕,我一定会来寻你。”
而六年后的今日,他站在火光之中与她永别,阴阳相隔,前尘往事,尽数同那浓浓黑烟卷向天际。
她似听到阿垣道别的声音:“妘娘,保重。”
第447章 他岂能放心别人来接她
马车行路匆匆,也是被身后的人追撵的。
九皇子手中可用之人当然不可能只有那五十,刺杀一事本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既然苏容妘带着人逃了,便更是要赶尽杀绝,否则到时候如丧家之犬被撵得乱串的,便会是自己。
苏容妘身边由谭策带着一半人在明面护着他,另一半则是由宋珹带着,外加裴涿邂留下来的人,一同伏击来赶尽杀绝的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