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裴涿邂却没有即刻下马车,亦没有叫醒在他怀中睡着的宣穆。
即便是心中早便有了打算,可真到了这一刻,那些不舍牵扯得他,使得他下意识抬手扣住了苏容妘的手腕,阻止她要将宣穆唤醒的动作。
苏容妘被他微凉的指尖激地心头一颤,虽没立刻抽回手,但也是握紧拳头严阵以待。
“怎么了?”
裴涿邂暗哑的声音吐露出来:“不急。”
急倒是不急,可却没有连夜送人
出城,分别时才说不急的道理。
她想,许是他此刻有些后悔了。
苏容妘深吸一口气,面上神色如常,伸出另一只手搭在裴涿邂的腕上。
裴涿邂并不瘦弱,她一只手并不能将他的腕骨圈牢,她也没用什么力道,只是似安抚般让他松手:“你不是说选好了驿站?我带着宣穆早些过去,也好早些休息。”
裴涿邂周身散发着沉郁的气息,没有被她的轻轻推扯而松开手。
他略带固执道:“让叶听送你一程,我也好放心。”
“不必——”
苏容妘拒绝的话还没说完,裴涿邂便直接打算:“听话。”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如今世道并不安稳,你独身一人带着宣穆,我实在不放心,让叶听送你一层,最起码——”
话似在喉咙口噎住一瞬,但他还是人命般道:“最起码,也要让叶听亲自将你交到那瞎子手上。”
苏容妘觉得他分明是故意的。
之前还说不会逼着她将叶听带走,却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再次提起这事,分明就是在逼她做选择。
她已经出了京都,距自由仅一步之遥,若是同意,她便可与京都中的一切再无瓜葛,但若是不同意,就要被原路带回裴家去,等待着未来不知何时能松懈的城门防守,还要思虑裴涿邂会不会突然反悔放她离开的决定。
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好。”
苏容妘的声音落入耳中,便是将他们这段轻易步入结局,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许是盼着她不同意,这样他好能名正言顺将自己的私心展露出来,将人重新带回去,依旧如之前打算的那般,即便是困,也要将她困在身边。
只是这点落寞过去,他竟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幸好她答应了,否则自己冲动之下怕是会重蹈覆辙。
他还记得苏容婵咒骂他的话,说他比其更为自私卑劣,他亦似看见妘娘独自一人在正院之中,落寞孤寂,怕她同前朝被看顾在成佛寺的那位一样,最后郁郁而终。
百般思绪混杂在一处,最后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来,扣着那让他执着之人手腕的手一点点松开。
“好,那便珍重。”
第354章 他还会来寻你吗
马车之中最后只剩下苏容妘和宣穆。
宣穆睡的安稳,尚且什么都不知晓,换到苏容妘腿上睡也浑然未觉,在裴涿邂下马车时,也只是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来得及道别,便又睡了回去。
苏容妘没送他,只是看着他下了马车,身侧突然空出一大块地方来,随着车帘被掀起又落下,似有冷风吹拂进来,激得她缩了缩身子。
叶听勒紧缰绳,她早已问过安排好的驿站在何处,只是手中握着的马鞭一直未曾落在马身上。
她稍稍偏头,余光能看见家主立在身后不远处,颀长的身形将长袍撑起,背脊似松柏般没弯半分,深夜吹拂过去的风将他衣袍拂动,一同被牵连的墨发似要将他掺入身后静谧的黑夜。
她看不清家主面上神情,但想来他心里定然不是滋味。
叶听难免有些不忍,干巴巴唤一声:“夫人……”
声音传入马车之中,略顿了顿,苏容妘未曾立刻回答她。
她也不知此刻叫一个急迫离开的人有什么用,既不能留下,也不至于说什么道别,能有的也就是回头看一看身后那个孤寂的人,即便是看了也没用。
只是苏容妘没有探身出马车,亦是未曾去看身后人一眼。
仅仅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低声纠正:“莫要再这般唤我了。”
她从来都不是裴家的夫人,从前是担了虚名,如今更是不该同夫人二字有任何牵扯。
叶听轻叹一声,仅这一句她便明白其中意思。
举起的马鞭最后到底还是落在了马身上,带动这马车缓缓前近。
裴涿邂亲眼看着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远,视线有些模糊,让他尽力去望,想要看得再清晰些。
此番场景似刺得他瞳眸微颤,心口的执着与不舍将他牵拉撕扯,他下意识抬手,好似能将离去的人挽留下来。
只是深夜的风带起尘土,连着落地的枯叶一同卷起,亦在阻拦他。
喉咙口蔓起一阵腥甜,裴涿邂眉心骤然蹙起,从怀中抽出帕子掩唇猛咳了几下,清俊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鬓角的发吹拂过来,显得他格外破碎萧索。
立在他一旁的随侍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他:“家主,您这是——”
裴涿邂只觉眼前有些浑浊,他闭上双目缓了缓心神,而后轻轻摇头:“无妨。”
随侍担心不已:“家主,还是快些回去罢,夫人那边有叶听看着,不会出什么事,倒是您的身子——”
“我说过了,我无妨。”
裴涿邂用帕子轻擦了擦唇角,将胸肺之中的痛意一点点压了下去,视线仍旧紧紧盯在那逐渐远去的马车上。
到底是他妄想,妘娘怎会回头看他一眼?
她此刻离心如箭,哪里会为他停下脚步?
黑夜之中到底是不如白日里,若是在白日,他倒是能多看马车离得再远些,只可惜现在夜深如泼墨,不过几息的功夫,马车便带着他牵挂着的人,一同消失在黑夜之中。
周身的力气似刹那间被抽走,袖中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最后也只是空空松开,落得一声喃喃低语:“回府罢。”
官道旁的林中小路并不难走,既没下雨亦没下雪,不必担心轮子陷入其中。
苏容妘一个人静静坐在马车里,竟是觉得恍如梦境一般,自己竟真的安生离开了京都。
也不知是不是因马车之中少了裴涿邂的缘故,她觉得马车空了不少,也大了不少,甚至连带着让她觉得心口亦是空了些,让她闷闷得有些不舒服。
她想,大抵是此前一直被裴府压着,心中所思所想皆是要离开,如今陡然成真,她自是会有些不适应,从前全部心神都用在想如何离开上,却是极少想离开之后她要去何处,也是怕想得太好心中失落。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马车之中属于裴涿邂的气息似也跟着吹散了去,让她略显闷堵的胸口一点点驱散郁气,她轻轻拍着宣穆的后背,让他睡得更熟些。
“带你回杨州罢,好不好?”
宣穆没有回答她,只是在马车摇晃时睫羽轻颤了一下,但苏容妘心中已经确定了这个打算。
回杨州,最起码让宣穆给荣姨娘上一炷香、磕一个头。
一路顺利到了驿站,值夜的小二撑在桌子上打哈欠,瞧见人进来,迷迷糊糊拾起笑脸来相迎,叶听帮着把苏容妘安顿下来,夜色已深她不便回去,只能一同留在驿站之中暂且住下。
第二日一早,宣穆依照往日的时辰起来读书,上了这么久的学堂,冷不丁停下来,他多少有些不适应。
他没说,苏容妘
却是能看得出来,轻声与他承诺道:“等咱们安顿下来,娘亲在送你去学堂。”
宣穆高兴应承下来,转头读着裴涿邂给他的书。
苏容妘看着宣穆手中书卷上熟悉的字,那种心口郁堵的感觉又上了来,下意识将视线移开,起身准备出门去。
她想去买些吃的,但叶听已经为她准备了,她刚推开门,便见人站在她门前,笑着端起托盘进来:“苏姐姐,吃些东西罢。”
她没再唤夫人,亦没与她主仆相称,苏容妘有些不好意思承受她的照顾,抬手将托盘接过来。
“我这边已经安顿了,你还是快些回程裴府去罢,不必留在此处陪我。”
叶听却是摇摇头:“奴婢听家主安排,最起码也得等着您见到那郎君才行。”
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宣穆,压低声音道:“苏姐姐,那郎君可会来寻你?”
第355章 她不能只是安生等待
叶听问的小心翼翼,似是怕因她所效忠之人,让她问出口这话显得有旁的意味在。
苏容妘略一思忖,轻轻摇头:“我也不知他何时能知晓我在此处。”
她回京都便被保护在裴府之中,又是连夜被送出城的,城中之人怕是都难知晓她出来的事,更何况城外人。
她没有办法告知阿垣此事,只能在这里等着,亦或者一步步回杨州去,等着在中途与之重逢。
叶听瞧着她神色,将其中缘由猜得七七八八,片刻沉默过后,到底还是主动问出口:“那苏姐姐此前,又是如何与那郎君联系上的,若是走老路子呢?”
苏容妘淡淡看了她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心底不能不有所防备,只是轻笑着将话题扯过去:“一时一个样子,从前能用的法子,现在也未必好用。”
叶听虽没再说什么,但面上仍旧能看出些许愁色。
苏容妘全当没瞧出来,一边吃着饭菜,一边问宣穆还想不想吃些旁的。
宣穆一直都是好养活的紧,小时候知晓饭食来之不易,从不挑拣什么,如今即便是在裴府吃到了不少好东西,重新换回粗茶淡饭也不见他有什么不适应,抱着碗吃的干干净净。
苏容妘陪着他稍微坐了一会儿,转而去问叶听:“你今日可有什么事,亦或者有什么旁的安排?”
叶听轻轻摇头,解释一句:“家主只是命我护着您,若是您想做什么,我定不会打搅。”
苏容妘面上浮起些笑意,便也不去分什么心神管她,欢喜看向宣穆:“我昨夜清点东西,发现之前给你做的那纸鸢还在箱子里,今日咱们去林中放纸鸢罢,最近虽冷了些,但这风却是好的。”
在杨州的天没有京都冷的这般快,虽是没雨没雪,但放纸鸢仍旧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叶听想要阻止,毕竟小产也是消耗气血的,虽现在身子看似好转了,但也理应精细照看着才是。
只是碍于小宣穆在,小产的事她说不出口,想了半天她才捏着袖口委婉提醒:“您与小郎君衣裳穿得厚实,如何能跑的动呢?”
苏容妘不将她的阻止放在心上,一边起身去翻找,一边随口回:“无妨,放纸鸢主要便是一个放字,跑上两圈出出汗,累了便回来了。”
当初在裴府之中放纸鸢被裴涿邂阻止后,宣穆是十分失落的,可怜兮兮将纸鸢抱回了屋中,安安分分折放在箱子之中,这会儿很容易便能找得到。
后来苏容妘哄着他去同仆妇丫鬟们玩也是一样的,宣穆仍旧低落不愿,但这风筝也并非没有用武之地。
有次裴三姑娘来寻他,苏容妘见三姑娘整日里被家学拖得也没什么生气,她被困在院中不好出去,也不好同三姑娘明说这是被她兄长困的,只能说自己身子不适,摆脱她陪宣穆放一放纸鸢。
而对上宣穆,她则是说见三姑娘平日里蔫蔫的,叫宣穆陪她玩一玩,如此两边瞒,倒是把两人组到了一起去,当日他们在府中院子里玩了好久,回来时候她便见宣穆开怀了不少。
此事她也不知裴涿邂知不知道,但叶听却是曾劝说过她,留在裴府之中也挺好了,往近了说宣穆也有年岁相仿的小姑姑陪着玩,往远了说,他日后入仕还有裴涿邂帮衬,这是裴氏子族都求不得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