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时候,茶园会建造茶祠供奉山神与月神,我游历至南诏还去茶祠看过,十分壮观,有塔有院,祭祀丰富。现如今接通了西南商道,有不少外地商客混入南诏茶市,当地的繁文缛节便被舍弃了不少,一切只为赚取利益为主。”
“只是这茶童茶女采茶制茶的习俗还在,有此噱头,那些中原的富贵人家就更爱此茶了。”
沈缨点点头,说:“这我倒是知道一些,当年家中实在艰难,我还想过去南诏做茶女,虽然路途遥远,但也比跟着霍三成日在死人堆里强。”
“去南诏做十年茶女便能换五十金,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
周掌柜看着她说:“也亏你没去,茶童茶女当下确实能拿到银钱,也有府衙作保,但你见过几个从那里回来的人?”
“凡我知道的人中,十年后能活着回来的,只有两成不到的人。而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活着回来,尚不可知。他们回来后,可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出门。”
“只是这茶市利润丰厚,大的茶商与官府和商会关系密切,其中有什么隐秘,不是我等轻易能查到的。你若想查,千万要小心。”
“好,谢谢您提点。”沈缨点点头,接过周掌柜递来的一碗茶水。
醇厚滑爽,清爽通透,茶香中混着果香,回味甘甜,汤色橙红明亮,确实是好喝。
邱主簿给了她这么大一罐,市值百金。
沈缨一开始就知道,以她和邱主薄的交情来说,他并不是真心要给她喝的。
难道是暗指,南诏茶商有不妥之处?
可他何必说谎?
若真的察觉到不妥,待从宴席回来后再禀告姜宴清不是更好?
他何苦要同她一个小小仵作打这个哑谜?
……
沈缨闻着茶香,视线却落在远处火炉上。
炉火在茶壶底下慢慢烘烤着,水面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茶叶在水中上下翻腾。
火、水、茶,这三者就好比永昌官府、南诏茶商以及永昌商会。
三者相辅相成,各取所得,形成一个稳固的盟友,让南诏的茶在永昌乃至大唐各部都渐渐有了名声。
外人只觉茶好价高,却窥不见半点隐秘,也无法插足其中捞捞油水。
不用说,官府必定是吃过南诏茶商的好处。
自从永昌打通了古茶道,贯通南北,吴家的商船将南诏茶引入永昌茶市后,有很多永昌商户都和南诏茶园有了关联。
大商户或是在那里买下茶园自家享用、或是收购茶叶转卖至北方。
这中间一道道文书都是官府来做的,譬如水路码头通关文书、货物检查、登记造册、茶工雇佣等等……
主簿在县衙中掌付事勾籍,省署抄目,纠正非违,监印,给纸笔、杂用之事。
邱少隐是不是用府衙的印信做了些不正当的事?
如今东窗事发,所以有人要对他不利?
沈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寻思着,回去要向姜宴清禀告一下自己的猜测,让他早些提防邱少隐。
见识了姜宴清的能耐,她如今也不敢藏私,反倒还想凭借自己的能力查获一些他们尚未查到的消息,以此换来在姜宴清的另眼相待。
其实,她也在赌。
赌姜宴清能解决笼罩永昌百姓几百年的困境。
赌他能让官府明镜高悬,真正成为百姓的依仗,从而让普通百姓也有出头之日。
而不是如今这般,事事被大族左右,百姓只能沦为最低贱的泥沙,浑浑噩噩,任人践踏。
第三十六章
离开周氏租赁行之前,沈缨又拿出王惜画的一卷美男图。
那是她们偷偷潜入大浴堂画的,十幅一卷,一卷可卖五两,若是卖得好,还可以寻印坊印制一些,虽不及手卷贵重,但卖得多了也能分一些银钱。
这些是周掌柜这边的洛阳客商去年秋日定下的,他这边总有一些奇怪的赚钱门路。
“王惜画技又精进了,笔画转合之间颇有吴供奉之风骨。笔迹磊落,笔势圆转而衣服飘举,似有风动。傅彩清雅,于焦墨痕中略施微染,精细中又有豪放之气。啧啧,这王惜若在画技上专研,少做些乌七八糟的事,定然自成一家。”
“哎,王家虽不声不响,可对后辈要求从未疏忽,子女皆习六艺,不像林氏,雅得过头了。这几卷美男图若卖到长安城,那些贵妇千金怕是得寻个宝盒藏起来。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连浴场都敢进?”
沈缨笑了一下,颇有些回味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美景怎可困于层层布料之中,岂不愧对天赐?再说,我们又不犯法。我先走了,您这里若有其他来钱的门路,及早告诉我。”
“啧,财迷心窍。”
周掌柜抬手打了一下她的脑袋,随后又粗鲁地扔给她几个锦鸡毛扎的毽子。
毽子上的毛色极为鲜艳,正适合小兰在家里玩。
沈缨将毽子仔细收好,向周掌柜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她先去市集买了些米面鱼肉,又坐了回村的牛车,赶在大雨前进了家门。
饭后,急雨混着雷电似乎要将屋顶砸塌,沈缨和父亲说了会儿话就回到屋里。
小兰则和沈信在练字。
她这几日已经能把沈字写得工工整整,还能背几首酸诗。
大概有王安作比,写的分外刻苦。
没有小兰的吵闹声,屋子里异常安静。
沈缨坐在窗口,借着烛光看着先前抄下来的案宗。
经过她多日观察,姜宴清要查的第一案应该就是赵悔被杀案。
一来赵悔胞姐一直催促查案。
二来,此人曾在林家书院读过几年书。
赵悔虽不成器,但赵父给林家书院捐了不少银两。
而且赵悔私下与林家几位公子也有些交情。
恶霸再坏也是爹生娘养,也是一条人命。
官府可审判他的罪孽,但也得为他的枉死作出交代。
何况,那杀人者手段残忍,抽经断骨,后又焚尸,作案手法娴熟,又会隐藏踪迹。
若这只是私人报仇倒也罢了,一报还一报,这仇怨也就了结。
但杀人者若是个嗜杀的人,他就一定还会杀第二、三个赵悔。
“咔嚓”外头又是一阵惊雷。
老人常说,天降雷电是在劈妖邪。
沈缨忽然想起周掌柜说的守护茶林的蜘蛛精。
她又想到邱少隐,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宴席间的争锋?
若所有人对他发难,他又是否能毫不动摇地站在姜宴清这一边?
还有那罐贵重的长洱茶,他到底有何暗示?又为何选择她?
沈缨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搅得心烦气躁。
她计划着明日雨停便去黑市走一遭,花些银钱去打听一些关于邱少隐的消息,邱家是颇有名声的茶商,此举或许有什么深意……
她不想被这人牵住鼻子,这次是赠茶,下次又是什么?
若哪日她知道了什么隐秘的事,那他会不会联合人将她灭口?
第二日上午,雨势变小,但依旧未停。
家里的房顶漏雨,沈缨和大哥爬上屋顶补窟窿。
但屋内的潮气一时半会散不出去,他们索性都挤到父亲那屋子说话。
一直到午时,雨才彻底停下,云层变淡漏出后头的光来。
天气虽不算转晴,但潮气渐渐退了。
沈缨好不容易有时间在家里待着,便早早熬了羊肉汤,放了杂碎和骨头,又撒了胡椒粉,味道浓郁飘香。
她还烙了酥脆的芝麻饼,面里和上油酥,揉的时候,多叠几次,烙熟后酥酥脆脆,十分可口。
天冷时一家子围坐一起吃点热乎汤食,说些旧事,对于他们来说,已是难得的幸事了。
一月前,她哪敢想象还有如今的光景。
如今,她是万分知足,万分珍惜了。
姜宴清派人送来消息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正在说小兰四岁时候的趣事。
说到有趣的地方,沈缨已经笑趴在了食案上。
那衙役站在门外有些踟蹰,似是不好开口。
沈缨揉了揉脸,脸上还带着没落下的笑意,走到了门外。
“沈仵作,邱主簿他,他死了,被人砍了头。”
那衙役急促地说了一句,脸色煞白。
“什么?”
沈缨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不可置信道:“你说他,他被杀了?”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林家居然真敢下手?
那衙役抹了把汗,低声道:“他被人砍下了头,身子也不知在哪,头被扔在了家门口。辰时刚过县令便带着杜鸾去清风阁查了,但是听说,还没找到邱主簿的那半个,半个身子。”
沈缨震惊不已,扔下碗,骑马赶去府衙。
姜宴清他们都回来了,看样子没什么进展。
杜鸾沉着脸在看一张清风阁的内室布局图,旁侧还有一张永昌的地域图。
道路、水路、山林都画的极为精细,画中详细标出了清风阁周围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