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心里烧着,姚月娥总得给他吃点别的。
思及此,封令铎迈着虎虎生风的步伐,一脚踹开了两人寝屋的门。
*
三日后,就是姚月娥离京的日子。
初冬的清晨漫着薄雾,因着要赶路,姚月娥起了个大早。
封令铎今日有朝会,寅时正刻便起床走了,姚月娥醒来的时候,床榻一侧已是空空如也。
虽然她嘴上总说着不在意,可真到了一别数月的时候,没有正儿八经地道个别,姚月娥心里总是不爽快,以至于见到了薛清,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日头升上来,白晃晃的没有一点温度。
姚月娥跟着随行的货样出了城,站在道路一侧同伙计一起清点人数和车辆。
一阵橐橐的马蹄由远及近,浓雾弥漫的城门口,一队人马拨开云雾,在姚月娥的队伍面前停了下来。
高马之上,身着便服的封令铎腰背笔直,饶是穿着文人墨客喜爱的圆领大袖衫,一身如弓如剑的武将气势也难以隐藏。
“你怎么来了?”姚月娥从车队里小跑出来,懵懂又惊喜的模样看得封令铎心头发软。
他满脸不悦地扫了眼车队后面的薛清,众目睽睽之中翻身下了马。
“你们……”姚月娥看着封令铎,再扫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叶夷简,疑惑道:“今日不是有早朝吗?”
“对啊,”叶夷简满脸无奈,“一下了早朝,我们封参政就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过来了。”
“哦……”姚月娥无所谓地应了,手臂一紧,再看,自己已经被封令铎扯到了面前。
“你……做什么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月娥到底不好意思,可是挣扎无果,只能红着脖子瞪他道:“在外面呢!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谁知封令铎全然不理,从包袱里取来一件簇新的兔毛大氅,给姚月娥披上了。
“本来想送你那件狐皮的,”封令铎低头给她系着胸前的绦带,道:“但叶德修说你路途遥远,狐裘太招眼,恐会惹祸,我就想着等你回来再给你。”
“啊、啊好。”姚月娥被桎梏在身前,说话时,对方温热的呼吸擦过额发,让她心跳慌乱。
她回头看了眼默默站在一旁的薛清,不太好意思地给了他一个无奈地笑。
然而下一刻,姚月娥就被某人扣着后脑,将脸转了回去。
封令铎眼神幽怨地看她,抬头扫到薛清的时候,浑身戾气又重了三分。
他缓而慢地整理着姚月娥的衣襟,用恰能让薛清听到的声音叮嘱姚月娥到,“晚上睡觉可以将大氅搭在被子上,你睡觉不安稳,总爱踢被子,故而要当心……”
“啊!!!——”
姚月娥被他突然提起的这茬臊死 ,捂住他嘴的同时扫了眼他身后站着的叶夷简。
很是识趣的叶少卿当即失聪,一副望天望地绝对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字的模样,姚月娥这才悻悻地放开了封令铎,以眼神警告他不要再乱说。
“封大媳妇”很是温顺地闭了嘴。
但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食盒,还专程转到薛清站着的车架前才打开——是素有“在京第一”之称的王楼的点心。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封令铎彬彬有礼地挤开了薛清,将筷子递到姚月娥手中,“你这不吃早食的习惯一定要改,清晨空腹对身子不好,来,尝一口,还是热的。”
他挑起一个热气腾腾的羊奶酥,就往姚月娥面前怼,吓得姚月娥赶紧用筷子接住了他的好意。
姚月娥生怕他再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把戏,乖乖吃糕点的同时,还不忘叮嘱,“你们没事就唔……快回去吧,毕竟现在是衙门上职的时候。”
“嗯,”封令铎微笑着点头,临走时却转身对薛清道:“我家月娥忙起来便顾不上三餐,还请薛老板多多担待。她早晨不喜荤腥油腻,太甜的东西也不行,最好是瘦肉或者牛羊奶什么的,加一点果蔬;午间和晚膳的时候倒是不太挑食,不过要叮嘱她别只吃饭,肉类和蔬菜要多吃,也别吃太多了,别为了不浪费把自己吃得积食了。”
“……”一番嘱托如数家珍,连姚月娥都听得愣怔,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毛病。
“还有,”某人还在喋喋不休,“晚上千万别让她熬夜,你们一路的各个关卡我都已经提前疏通了,多休息几日什么的驿站也不会为难,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别自己瞎扛,找当地官府,报叶少卿大理寺的名……”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姚月娥简直被他这啰啰嗦嗦的模样闹得心烦,“快走吧,别在这儿杵着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言讫两口吃完点心,将食盒塞回给封令铎,转身便上了马车。
车轮碌碌,脚步橐橐,姚月娥的商队渐渐走入晨雾,变得越来越模糊。
饶是早已告诫过自己千百遍,此刻当真看着姚月娥远行,封令铎的心里仍不免起了怅惘。
同样深有所感的叶夷简过来,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封令铎的肩。
“喂!——”
一声呼喊从远处传来。
封令铎怔忡抬头,看见姚月娥撑臂从车窗上探出来,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
她笑着同他挥手,一点也不避讳地大声道:“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简短的两句话,却让封令铎脸上的愁色与悒郁瞬间消泯,叶夷简看着眼前重新焕发出生机的某人,简直膜拜爱情的神力。
“叶少卿。”
身后传来卫五的声音。
叶夷简转身,只见他一脸肃穆、神色凝重地给他递来一沓手抄样的东西。
他接过来翻看了一下,神情紧跟着也冷肃起来。
“封恪初,”他没将手里的本子递给他,而是先语气冷肃地警告,“给你看个东西,但是千万别冲动,我们先从长计议,再说下一步怎么走,能答应我么?”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听得封令铎跟着蹙起了眉。
叶夷简哂笑一声,将手里的抄本递过去道:“帮着闽南路那帮人洗钱的钱伯找到了,他自知逃不过那帮人的魔爪,这些日子都在到处躲藏。这是他提前抄下的账目往来,你看看就知道背后是谁。”
*
太清楼。
永丰帝正与棋待诏对弈,忽闻常内侍禀报,“封参政在外求见。”
执棋之手微顿,永丰帝神色端肃地追问:“没说何事求见?”
常内侍摇摇头,“没有。”
片刻沉默,永丰帝放下手中棋子,而后起身整了整衣袍,往外殿行去了。
一身绯袍的封令铎立在殿内,他双手置于身前,微微垂着,依旧是一副背脊笔直,凛然如松的模样。
永丰帝笑着唤他“恪初”。
封令铎看向永丰帝的目光却不见往日的欣然。他俯身对永丰帝一拜,拱手恭敬地道了句,“微臣见过皇上。”
永丰帝微怔,似也从他这样的态度里感受到了疏离,跟着便也端肃了神色,“恪初这是……有什么要事同朕禀报?”
封令铎不置可否,只垂眸将袖子里的一封奏折抽出。
“闽南路贪墨一案……”他声音温淡,将奏折递与永丰帝道:“臣已查清所有来龙去脉,以及涉案人员,只是……”
他微微一顿,抬头攫住永丰帝的目光,“只是此案牵扯重大,幕后之人于朝中、与前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臣不敢妄下定论,还请陛下明示。”
面前的永丰帝却是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封令铎手中奏疏,半晌,却只将奏疏合起来,淡声回了句,“朕知道了。”
“知道了?”封令铎重复着他的话,却语气凝肃地追问永丰帝,“请陛下明示!”
“嗒!”
极轻极细的一声,是永丰帝将那份奏折扬手扔在了榻上。
他撩袍侧坐而上,终于忍不住叹气,对封令铎道:“若是朕告诉你,闽南路贪墨一案的主犯,朕早就知道了呢?”
一席话无波无澜,却是让封令铎心头訇然。
实则在他看见手抄的那一刻,确定了贪墨案的主犯,也就大约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封令铎声线清冷,微敛眼眸,“微臣不明白。”
“不明白?”永丰帝蹙眉,声音也跟着染上了几分寒意。
“臣不明白,皇上既已知道背后之人,为何命臣前往调查。臣更不明白,既已查出结果,皇上又为何要视而不见、姑息养奸。”封令铎字字珠玑,语气铿锵,丝毫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
内殿里安静下来,一时只剩香炉里絮絮烧着的青烟,仿若君臣间这场无声的博弈。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缓声对封令铎道:“因为……朕也有朕的迫不得已。”
第60章 青鸟有些东西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闽南路的事,早已告一段落,我们让它到此为止,不好吗?”
封令铎怔忡地望向永丰帝,难以置信地道:“皇上可知,之前所查出的万两账面贪污,只是冰山一角,占实际所贪数额不足三成,而另还有七成的数额,皆数流入了三司使严含章的口袋,如此蠹虫,皇上何故一意姑息?!”
“因为……”永丰帝颓然地看向封令铎,无奈道:“因为剩下那七成的银两,并非流入了严含章的私账,它进的是……朕的口袋。”
话落,内殿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封令铎胸口一沉,恍若当头一棒,浑浑噩噩只觉荒谬。
永丰帝却缓声道:“大昭初立,严含章被提拔为三司使掌管财政,可前朝留下的烂摊子一堆,国库空虚,修缮宫殿、邦交新缔、宫中用度、还有军费俸禄……哪一样不需
要银子?严含章身为前朝旧臣,与闽南路转运使胡丰相熟,对方慷慨相帮,解决了朝廷很多用钱上的燃眉之急。”
而这一切的开始,严含章为了邀功,都是背着朝廷和永丰帝做的。
直至献刀一事,闽南路转运使落网,严含章担心自己与之勾结的事被查出,派人于狱中暗杀了胡丰。
他以为就此万事大吉,没曾想黄慈的一封来信却让他如芒在背。
原来胡丰的事并没有就此了结,永丰帝于年初委派封令铎,根本不是去什么白沟督军,而是去了闽南查案!
惶恐之下,严含章孤注一掷,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呈报了永丰帝。
永丰帝自是惊怒不已,夺官抄家的诏书已经写好,却在颁布的最后一刻犹豫了。
要论行军作战、治国安民,封令铎是他的左膀右臂,可若是论及增盈国库、谋利充帑,朝廷里任何一人都比不过严含章。
那一夜,永丰帝思量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