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绝望闭眼,忍耐再三没有成功,退至门口,打开门拴冲出去开始吐,留严煜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把舌头夹住放回尸体口中,摘下手套走出来看她。
“季娘子若是觉得不适,可先去我书房休息片刻。”
早上进那点米粥一股脑全吐干净,季窈面如死灰,呈现出一种淡淡地无力感。
“凶手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尤伶?就因为她是个妓女吗?!”
那些数不清的伤口迷了季窈的眼,严煜看她此刻的神智已经被愤怒占据,伸手轻拍女娘后背以示安慰,同时温声分析道,“我方才细看每一处伤痕,发现尸体身上伤口是在不同时段造成。有些是生前,是以伤口会呈现出愈合反应,比如胸腔上的刺伤和面部伤口,而有些伤痕上愈合反应会弱很多,几乎弱到看不出来,就比如……肚皮塞舌头的地方。再加上作案手法和选择凶器的不同,有没有一种可能——”
季窈听懂他话中深意,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直起腰身接话道,“——你是说,她身上这些伤痕不是同一个人所为,而是由不止一个人在不同时辰,使用不同凶器造成?”
“不错。”
那季窈可就更不明白了。
“那她到底死于哪一种凶器之下?是毒,是刀还是刺入她胸腹的尖锐物?”
两人重新走回殓房关上门,回到尸体旁边。
严煜按压尸体掌心检查尸僵程度,同时再撩起腹部衣衫检查尸斑,心中有了大概,“只能判断她死亡时间在今晨子时前后,其他的,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总之,昨晚一定有不止一个人到过东郊别院找尤伶,并且与她发生冲突,其他……就等李捕头那边那所有与尤伶相关的人一一调查问话之后,再行查验。”
“太过分了!”
季窈大吼一声,因为过度激动喉头那股冲劲又上来。她忍住干呕的冲动,平复心情道,“不管是谁,他们都太残忍了。就算除开凶手以外的其他人没有直接杀死尤伶,这些人也都是不择手段、凶残狠毒的恶人,严大人你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抓住关起来,以免让他们再出来迫害更多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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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上巳节一日,杜仲与季窈不但相互交换过信物,还一同泛舟湖上。虽然半路杀出来一个严煜搅局,整体结果还是美好的。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觉心情愉悦,是自从发现委蛇踪迹以来,睡得最沉的一觉。
从房门走出来,发现季窈房门紧闭,想来她一定是睡不着早早起了,此刻不知道正在那条大街上闲逛。
可惜一来至前馆大堂,杜仲看楚绪和商陆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私下又极力憋笑的模样,他已经习以为常,沉下脸问道,“她又去衙门找那个小白脸去了?”
每次她去衙门,不管是去看验尸还是去找严煜,总少不了最后由杜仲出面,像接一个不着家的游子一样把她带回来。
不等柜台里二人点头,杜仲瞪他们一眼正打算迈步出来,眼神扫过门口,倏忽然瞧见一群藏青色身影从南风馆门口快速走过,个个头戴抹额、身上各类银制首饰环佩叮当,惊得他脸色大变,立刻转身靠在门边躲过这群人视线,直到叮当作响之声完全消失。
第157章 如意郎君 也不是头一回嫁人了。
直到门外七八个左顾右盼的苗疆人路过南风馆大门径直朝对街而去,杜仲才重新将头探出去。
商陆满心期待着又能看到杜仲这只老鹰去捉季窈这只小鸡的戏码,却突然看杜仲变了脸色,表情竟罕见透出几分慌张,开口问道,“杜郎君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那群苗疆人消失在簋街尽头,杜仲仍旧靠在门口,悻悻然反问道,“你们最近上街,可有见着方才路过那群苗疆人?”
三七把采买回来的新鲜食材交给厨子以后从后厨走出来,闻言赶紧点头,“看见了,我这几日逢出门上街几乎都能撞见那群人,每次看见他们总是板着个脸、神色匆匆,不像是来龙都贩货或者游玩的。”
听完他的话,杜仲脸色更差。没想到先前石长老听闻尤猛再探龙都,竟来得如此快。
京墨不知从何时开始悄无声息地上到二楼雅舍,听见前面动静亦从行至大堂,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杜仲身上道,“又是来寻赫连尘的不成?”
京墨知道,赫连尘之所以会招惹上苗疆人,皆因他与杜仲不知达成什么协议,于去年此时只身前往苗疆所致。而赫连尘自苗疆回来之后身边不但多了季窈,不到一月时间还传来他暴毙的消息。
杜仲到底唆使赫连尘在苗疆犯下何事,以至于苗疆人如此穷追不舍?所以这话与其是在问赫连尘,倒不如说是在试探眼前神色慌张的白衣郎君。
杜仲冷然对上京墨双眸,表情已经平静下来,“或许吧……不过也不必理会,寻一个死人,无论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终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京墨听出他话中有话,无言凝他半晌后突然轻笑出声,眉眼间皆是轻松,“在理。除非他还活着,否则换作是我,也不会再等了。”
“是吗。”不愿再与他打哑谜,杜仲别开眼神,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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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衙门走出来,季窈满脑子还是尤伶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若她从未见过尤伶完好无损的面容也就罢了,可是昨夜那张脸有多俏丽惊艳,今天尸体上那张缺了鼻子、露出牙床的脸就有多可怖。她表情呆滞,双手无助地交握在一起,刚走下石阶就被人拦住。少女缓缓抬头,看清面前人后面露疑惑。
“你是……那个情郎?”
面前挡住她去路的正是早些时候在东郊别院里见过的那个自称尤伶情郎的男子。姓甚名谁来着……
胡见覃早就跟在官差后面回到城内,眼看着衙门进不去,只好在门口随便找了个就近的茶摊坐下盯梢,终于逮到季窈从里面走出来。
“小娘子抬眼,正是在下,胡见覃。敢问小娘子,伶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又抓住没有?他为何要杀她?”
他噼里啪啦一阵问,季窈脑子被搅成浆糊一句也答不上来,挥挥手示意他让开,“走开、走开。这是衙门不是寺庙,你当求个签就能立刻知晓结果不成?我还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呢。”
没想到季窈看似吊儿郎当的一番话痛击面前清瘦郎君内心,她看着他眼眶骤然含泪,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莫不是知府大人嫌伶人行首出身,最是下等卑贱的贱籍,就打算置之不理,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不成?贱籍的命就不是命吗?!”
“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也不等季窈说完,径直打断她继续替自己心爱之人诉说冤屈:“伶儿她容貌出挑,能歌善舞又聪慧巧思,比多少上等世家贵族里头的小娘子都毫不逊色!若不是苦于生计,何至于落入那青楼野地,卖笑为生?我早有意替她赎身,再求些功名助她早日摆脱贱籍,绝不能容忍她就这样被人害死!”
想不到面前郎君看似清瘦斯文,对待尤伶这样的行首倒真情真意,让季窈高看他几分,忍不住说道,“你莫慌,我何曾说过知府大人不管呢?只是那尸体上验出来又有毒药又有刀伤,当真是连死因都尚未可知,真不是有意要推脱隐瞒。你只管放心,就算官差在此事上不落心,我也一定会将杀害尤伶的凶手找出来,以慰佳人在天之灵。”
街边茶摊无遮阳之处,胡见覃在日头下晒了半日,听完季窈这话脑子又好似挨上一记重锤,脚下不稳,“什么……小娘子说她、她身上又、又……”
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加剧,竟捂着胸口开始低声抽泣起来。季窈抬步欲走,又立刻被胡见覃捉住衣袖一角,哭着问起验尸的细节来。饶是季窈心中不忿,此刻也被他如此大的动静比下去,看路过行人递来异样眼神,只觉浑身不自在。
“胡郎君你别这样……何苦再问得自己难受呢……哎……”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的瞧见杜仲的脸出现在对面街上。虽然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但脚步却是坚定地朝着衙门而来,她赶紧伸手招呼。
“杜仲!”
挥手的同时甩开胡见覃,她两三步走到杜仲面前,拉起他就往反方向走。杜仲回头看一眼尚留在衙门口啼哭不止的青衣郎君,斜她一眼。
“他是谁?”
“那花魁的情郎,昨夜还在台子前面带头鼓掌呢,你没瞧见?”
不是严煜就行。
杜仲挑眉不作声,略低头抓住季窈手腕,带她快速从人来人往街上穿过的同时,不时环望四周,警惕身侧来人。
“谁的情郎你都别管,这几日只好好待在馆内,不要出来。”
“为何?”季窈被他拉着走得极快,几乎就要使上轻功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就差没有腾空而起,实在叫她疑惑,“那尤伶的尸体你没瞧见,让人割了鼻子、划掉嘴皮,还切了舌头,简直惨不忍睹。对待女娘如此丧心病狂的贼人,我一定要把他抓起来,阉割一万次都不为过!”
杜仲带着她快速穿过热闹长街进了小巷,看四周无人脚步才稍稍放缓,将她拉到梧桐树下,贴在树干上小声道,“最近苗疆人又开始出现在龙都,不知道四处搜寻什么。你若是不想被抓回去,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苗疆人?也太执着了吧?
“他们还没放弃?那万蛊蚕衣早已损坏,咱们找人给他们送去不就行了?”说到这她想起什么,复低头小声道,“说起来,我那亡夫的忌日也快到了,终是要找个时间去他坟前瞧瞧……哎哟。”
杜仲两根手指关节敲在她脑门,怒瞪她一眼,“蠢货。你找万蛊蚕衣,需要如此招摇过市,天天带着人上大街上来找?”
季窈捂着脑门,不客气地瞪回去,“不找衣服找什么?找人啊。又不是你我把衣服弄坏的,赫连尘都死了一年了,要找人自己挖坟掘墓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看面前人仍是一副警惕神情,她明白过来,长长地“哦”一声。
“他们是来找你的?”
苗疆前大王子的死讯传开已有十年,若他那个弟弟怀疑自己的死有蹊跷,早在登上王位之时就该有所动作才对,断不会等到现在。杜仲回想去年与尤猛接触之时并没有看出他对自己眼神有异,想来果真如石长老所言,是冲着石长老来龙都有关,心里不禁惦记起锦绣居来。
“总之这几日不准你去衙门找那个小白脸,出了事我也断不会来找你,听见没有。”
他严肃起来的模样真真有几分吓人。季窈收起看好戏的表情,刚点点头又被杜仲拉着继续往前。两人使出轻功跳上屋檐,一路沿着无人的街角高墙回到南风馆厨房后门,落地推门进去。
因着心里惦记锦绣居,杜仲晚上趁众人在大堂忙着接待女客,写好书信交与三七,让他找步递送去锦绣居二楼拔脚左边第二间客房,并嘱咐他一定要让客房里的人也写好答复送还来交与杜仲手上才算放心。
待石长老的回信交到手上,表示最近都不会出锦绣居一步,让他放心之言才松一口气。
在没有征服委蛇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楼元应的人正面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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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去衙门时刻关注案件进展,季窈又投入到待人接客之中。杜仲回到大堂之时已经接近亥时打烊,馆内女客一走而空。楚绪正埋头算账,只剩季窈带着京墨、商陆等人坐在大堂最边上那桌还在喝酒。
她喝得面红霞绯,看杜仲出来直伸手招呼他过去,“上好的青梅酒还剩这最后半坛,你快来尝尝。”
对于她千杯不倒的脾胃,馆内人人皆知。她喝成这副模样,面前五六个坛子里至少有四坛酒是她喝的。杜仲面色紧绷,上前夺过她手中酒碗,嗔怒道,“不让你出门你就在这里酗酒。以你的酒量,真打算把咱们店喝垮不成?”
他重话说完,面前女娘却依旧笑脸盈盈,抬头眯眼傻乐不止,“当然不是花我的银子……这酒是今日一名叫星儿的女客买下,没喝完又转赠于我,相当于钱也是我的,酒也入了我的肚,嘿嘿……你何时见过我花自己的钱买酒喝?”
两人一站一坐,一个傻笑一个生气,场面说不出多滑稽。京墨在一旁摇扇,淡然笑眼里藏着一丝锐利,“掌柜得了如意郎君是幸事,多喝几杯也使得。况且是同我们自家人坐在一处,杜郎君不必担心。”
知己?
杜仲眉头挤在一起,放下酒碗在桌边坐下,喑声问道,“什么知己?”
楚绪失落了一晚上,听他发问赶紧凑过来,表情明显夹带对他的怨怼。
“掌柜说,咱们的知府大人已经向她袒露心扉,说她生得好看,又聪明,脾气又好,还夸她勤奋好学、一点就通,谁娶了她,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咳。”商陆手肘碰楚绪胳膊将她打断,清了清嗓温声接话,“这青梅酒最是性烈,多饮几杯说了胡话也是有的。严大人既然如此看重咱们掌柜,于南风馆也是好事。”
“远不止这些呢。”楚绪不知死活还在继续说,“他还说此生只求同掌柜生死相依云云。那意思,恨不得立刻带她回江南,同家中长辈表明求娶之意,一颗真心早就掏出来摆在她面前,哪像你……”
“咳!”
这一声咳嗽比之前重了不少,咳完商陆差点呛着。他眼神喝止楚绪住口,再想圆话,思来想去不知道这话还能如何圆,“成亲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儿郎、女娘私下议论?这些话不光掌柜不用听,杜郎君更是不用当真,都是不作数的……”
话没说完,杜仲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变黑,表情拼命抑制住上下起伏的胸膛,黯然看身侧女娘一眼,敛眸起身,扔下一句话。
“她可不是头一回草率嫁人,再嫁一次,想来也无妨。与我何干?”
第158章 琼脂美玉 “琮之,我的表字。”……
出春入夏,时不过巳,日头已经开始毒辣起来。
因要躲着外头那帮苗疆人,季窈在出入上诸多限制,于是就算睡醒也懒得起床洗漱,半撑起身子坐在床头,唤珍哥儿去给她开窗户。
粉色凤头鹦鹉扑腾双翅飞到窗边,双脚蹬开木窗,外头早已等候多时的黄金蟒蛇就沿着窗边爬进屋子,到季窈手边轻蹭。
木绛那老头脾气虽然古怪,治蛇的本事却真真不错。差人从黄金下村把金哥儿送回来的时候,季窈不但打量着金哥儿整体壮了不少,性子也更加喜人亲人。从他随蛇附上的书信看来,送金哥儿回龙都之前他还给雌蛇留了种,就等着孵化出小黄金蟒蛇做玩宠,为此他连诊金都一并退还,说是能留下金哥儿的儿女已经知足。
被窝里余热未消,手上蟒蛇的脑袋触肌生凉,舒服得让人叹气。季窈正迎着窗外徐徐凉风欲睡回笼觉,听见门外有人登登登走过木桥的声音。
三七一脸不情愿地出现在门口,侧身往窗边探头发现内室被屏风挡得严实,索性直接站到窗边冲里面模糊的身影喊,“掌柜,严大人来了。”
严煜来了?
原本睡眼惺忪的女娘噌地从床上弹坐起身,抓下外衫披在身上,下榻穿鞋,临出门又折返回梳妆台前瞧了瞧,双手撩拨鬓边碎发整理片刻,方迈出房门跟着三七行至前馆大堂。
“严大人这么早来南风馆做甚?”
严煜今日一身青灰色圆领广袖长袍,头上缠丝缕金发冠衬得他雅致秀气。回身见季窈一头坠瀑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松散外袍里领口微敞,锁骨肌肤珠圆玉润,一副病弱美人的恹懒模样,像是刚起,舒展面庞闪过一丝羞赧,收回目光从腰间锦袋内拿出一对金点翠嵌珍珠的圆形耳扣置于掌心,递到季窈面前,略显迟疑道,“去暖香阁查案,顺道路过,就想着将这……”
大堂里楚绪、商陆都在旁边瞧着,严煜宽厚的大掌张开又合上,露出几分少年郎君的青涩。季窈知道楚绪和商陆都是故意留在大堂不走的,赶紧斜眼瞪他们一眼,伸手主动抓过严煜掌心耳环,咧嘴笑得舒颜,“多谢严大人挂心,你既有公务在身,当先忙正事要紧,这耳坠子差旁人送来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