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这棵树上没有结果,他爬树既然不是为了自杀,那就只能是为了躲避官兵追捕,顺便靠在树上休息。所以他衣领上的棕色丝线才会留在上面,被刚刚带我上树的杜仲粘在鞋边。
凶手发现他上了树后,趁他睡着也爬了上去,在树枝上挂好绳索,另一端套在陈峰脖子上。接着只需要将他轻轻一推,陈峰翻下树枝,坠落下来的时候脖子瞬间被绳索拧断,气绝当场。而他的脖子上就会自始至终都只留下一条向上的勒痕。这个举动势必会引起尸体猛烈摇晃,就好像荡秋千一样,所以才会把树枝上勒出那样一条深浅度均匀的痕迹来,且造成大量落叶的现场。”
季窈说完,众人皆恍然大悟,李捕头忍不住心中赞许,开口夸奖她道,“季掌柜聪明才智,我等心服口服。”
严煜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欣赏,转过头去,吩咐其他捕快继续搜索附近树林,看能否发现凶手的足迹。
知道了凶手的杀人手法,那么接下来就是杀人动机。
这一连串案件除开知柳书院以外,再无任何关联之处。看来知柳书院一定是破案的关键点。
“凶手会是教书先生吗?先杀五名孩童,接着因为与杜娘子奸情暴露,知道陈峰杀死自己心爱之人,选择亲手在这树林之中手刃仇人,并留下遗书,将一切罪责都推到陈峰身上,死无对证。”
目前看来,只有他有动机,也只有他和这七个死者都认识。
杜仲在一旁沉吟不语,众人陷入沉默之后,他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
“或许他是有杀人的动机没错。凶手在陈峰逃进树林,藏身树上之后立刻采取计划将他杀害。绳索、遗书,这些能看出来都是凶手有备而来,而非一时兴起。可陈峰杀害杜娘子纯属酒后失控,非提前计划好,包括他逃进树林,都只是偶然。若凶手真是那教书先生,他如何能提前得知这一切并做好准备?”
对啊,他是怎么提前知道,陈峰的所作所为呢?
想来想去,季窈理不出头绪,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案子到现在可以算有所发现,也可以算是进展不前,严煜带着人一路下山,表示当务之急,还是回去再将所有尸体检查一遍,看是否还能找出其他线索。
回南风馆的路上,季窈脑子还全是陈峰和杜娘子案件的种种线索,抬头随意地看着四周,没留神撞上一个女娘。
“哎哟……”
对方叫了一声,背篓里各种绿色的草药洒了一地。季窈立刻认出她是偶尔出入济世堂,帮着梁之章研磨草药的采药女阿鸳。
“阿鸳,又去帮梁大夫采药啊。”
女娘粗布麻衣,表情生涩懵懂,“嗯。最近能做的零活愈发少了,得梁大夫不嫌弃,济世堂那边还能叫我去帮忙,顺带挣些散碎银两,我很感激。”
想起梁之章一天到晚在医馆里忙上忙下,脚不沾地的模样,少女打趣道,“梁大夫平日里看病抓药这么忙,怎么会没有你的活计要做呢?怕是每天上山采药都来不及呢。”
没成想面前女娘摇了摇头,笑得苦涩,“前几年他双手有疾,用得着我的地方还多些。自打今年痊愈之后,凡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我能做的事少之又少。”
双手有疾?她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寒暄两句,季窈二人告别阿鸳回到南风馆。
**
陈峰一家灭门一案也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在龙都城中传开,各类猜测与谣言将这件事与孩童失踪死亡案连在一起,被传得沸沸扬扬。龙都城中有孩子的人家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三日上午,季窈用过早膳正准备再去一趟知柳书院打听线索,还没走到东街胡同口,就看见一身型挺拔的男子被几个披麻戴孝的百姓从一户人家里打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她上前阻拦,才发现被打的正是孤身一人的严煜。
“严大人?”
方才打人的几个百姓听季窈如此说,这才认出少年郎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纷纷跪地求饶,只有旁边身穿丧服的女子拒不跪下,站在一旁倔强地落泪。
季窈把他们扶起来,问严煜道,“严大人这是做甚?”
他刚想开口,方才没有跪下的女子突然开口,哭哭啼啼道,“他要我孩儿的尸体带走,去做什么劳什子验骨!”
第113章 偷尸窃贼 又笨又聪明。
“验骨?那是什么?”
面对季窈疑惑不解,严煜只劝说眼前身穿丧服的妇人,被赶出来以后还欲上前,被大门“砰”的一声给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不堪。
季窈何曾见过严煜如此模样,哪里还记得他之前在众官差面前极力表示与自己没有任何牵扯,看上去像是在和自己撇清关系的行为,赶紧上前用力把他拉起来,看他衣袍沾灰还将之顺手拍去。
“你倒是说清楚我才能帮你啊!”
郎君整理衣冠,眼中窘迫一闪而过,快走两步到一旁大榕树下站定,神色严肃道,“我连夜翻阅数十年来,历任仵作、仵工在衙门里留下记档卷宗,终于发现莫子衿的骸骨为何会呈现如此诡异的黑色。”
“这有什么,不就是因为毒吗?”
记得以前还是江威那个狗官在龙都在任时,季窈偶尔从验尸房经过,曾看到过仵工捧着一节黑色的手指指骨。因为被他夫人砍掉之后扔进药酒里长期浸泡的缘故,骨头已经完全侵染成了近乎发黑的红色。
“那盘龙山上每逢春秋之际,晨起日暮皆有毒瘴,莫子衿的骸骨在上面最多放了七年,再加上那些个毒虫、毒草往上面一爬一缠,怎么都能熏黑罢?”
“那你又如何解释他的头骨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毒瘴和毒物侵染的迹象?若只是寻常服毒,毒药通过喉咙进入身体,那么死者牙齿和颈骨必定染上毒药,理应也变成黑色才对。”严煜在大榕树旁的石阶上坐下,仍然保持腰背挺直,膝盖将衣摆绷得一丝不苟,“况且那山洞内的情况我也让李捕头又去过一次,确认里面虽然环境潮湿,常年落水不断,但尸骨所在的位置较高,并未受到落水侵蚀,周围四面台阶光滑,未曾见到过毒虫、毒草,可见与单纯的毒物侵泡污染不完全相同。”
也对,要染自然全部都染了,独独把头骨剩下做甚?
既不是生前服毒,也不是死后侵染,还能是什么?
季窈思来想去没理出头绪,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相较于严煜端端正正的坐姿,季窈更像是被家中爹爹打出门的街溜子,翘着腿吊儿郎当,怎么舒服怎么坐。要是这台阶再宽些、干净些,她能直接躺下来。
“那你说,到底怎么个诡异的手法?”
严煜神色专注,低着头开始回忆那陈年旧档里所记录的文字。
“我见《神域龙城客见首府衙任留纪要》第三卷第四件案子里写道,当时的仵作曾验过一具骨肉分离的尸体。因死者系被人活活蒸死,浑身皮肉已经软烂,稍稍一碰就可从骨头上脱离出来。而当时那具尸体的骨头就如同莫子衿一样,头骨与身骨颜色不同。只不过那具尸体的身骨是泛绿色。”
“绿色?”这世上竟还有绿色的人骨?
“不错,衙门最终将死者的娘亲抓获归案,她才道死者原本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加上长期病痛服药导致的体型偏瘦,骨瘦如柴,几乎找不到一块肥肉。而当时仵作仔细检查,却在头骨上发现了一处发绿的地方。”
“是何处?”
郎君侧眸看一眼坐姿难看的季窈,无奈道,“眉心。”
“眉心?”季窈伸手摸了摸自己面中印堂,“这里为何会发绿?”
“因为扎针。”
啊?
严煜站起身,忍不住为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终于有了重大发现而感到高兴。
“死者娘亲说死者生前经常犯困,为了不让自己一天睡太久,他就将用银针刺进自己眉心穴位以追求提神醒脑,有时他实在犯困,连普通扎针之法都难以奏效,他甚至将自己平日里吃的那些药沾在银针上,将之刺入体内,所以当时的仵作最终才会在头骨眉心位置找到整个头骨上唯一发绿的地方,就是那些绿色的针眼。”
季窈终于听懂几分,跟着站起身走到严煜面前,兴高采烈道,“所以你认为莫子衿的死也是因为凶手长期拿银针沾染毒药刺进他的四肢以及脏腑,才会导致他只有身骨发黑而头颅完好无损。可是说了半天莫子衿,跟你来找谢存的爹娘讨要谢存遗体有何关联?”
“事到如今,只有莫子衿的死与其他五个孩子没有关联起来,小果儿的死因是被捕兽夹伤害以至于流血过多而死,王伯玉被我们救下,如果我能证明剩下三具孩童尸体与莫子衿骸骨,其背后死因一致,那么就可以证明这一切的罪恶都是同一个人所为,对我们找到最后凶手必定如虎添翼。”
要证明莫子衿的骸骨与其他三具尸体死因相同,加上他方才说验骨……
等一下。
季窈回过神,与严煜面对面站定,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你是想把那三个孩童的尸体皮肉全部剔除,只剩下骨头?!”
那未必也太残忍了吧!
她终于说到点子上,严煜激动起来,“对!如果我猜得没错,郑穆行、李二狗和谢存三具孩童尸体的骨头应该也同莫子衿一样,在其四肢和胸腹位置的呈现不同程度的用毒迹象才对。”
“可是他们的爹娘不会同意的。”
谁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尸体还被剥皮抽筋,削肉放血,叫他忍受如此非人的极刑,岂不是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
可季窈明白,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能证明莫子衿的死与其他三个孩童的死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的重要证据,少女转头看见他今日穿的常服,没有将官袍穿出来,有了主意。
“你堂堂龙都知府,朝廷四品高官,想要他们三家以查案办案为由将尸体交到衙门里去,直接下命令难道不是最简单有效之法?等尸体送到衙门,你想怎么剥皮拆骨都可以,平头百姓谁敢又忤逆您严大人的意思?”
谁知严煜听了这话,反而唉声叹气起来。
“死者为大。寻常无关紧要之人,尚且做不出剥皮拆骨如此血腥残忍之事,更何况那是三具尚未成才已经悄然殇去的黄口孩童?要我对那三户伤心欲绝的爹娘作出如此没有人性可言的命令,我实在做不到。”
所以他今天就穿着一身常服,厚着脸皮来管人家家里要尸体了?真是……
季窈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他笨,又觉得这不是笨。
但要说他感情用事,在处理看见自己身子一事上,他又确实蠢笨得可以。
要如何在不伤害孩童亲人的情况下,又顺利得到尸体以验证严煜的猜测呢?
少女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转几圈,打了个响指。
“我知道了!”
**
五日后的深夜,时近子时。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南风馆后门走出来三四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其中最高的那个身影不肯弯腰,被前面一个瘦小的人影拖着慢悠悠往前。他们扛着铁锹、锄头摸摸索索上马车,一路朝西城外而来。
还好龙都没有宵禁,即便入夜城门也可以在士兵查验下进出。
有了严煜给的令牌,他们不需要掀开马车帘子即可放行。蝉衣驾车,季窈带着杜仲、京墨坐在里头。
原本她不打算带上杜仲那个死人脸。听说她说服严煜那个小白脸深夜挖坟掘墓,盗窃尸体,杜仲简直是觉得离经叛道之极,坚决拒绝与之为伍,成为挖别人坟墓、偷别人尸体的罪人。可商陆实在柔弱,三七和楚绪就更不用说,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所以尽管杜仲一再拒绝,她还是被自己强行拉出来,按他的话叫“上了贼船”。
季窈掀开帘子向马车外看去,一路云团厚重压顶,出城之后的路走得极为艰难,她有些分不清方向,内心自感焦急。
“这是去临梓山的路吗?”
京墨掀开帘子与蝉衣眼神交换,收回目光缓缓道,“大约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掌柜少安毋躁。”
“严大人那边呢?还有李捕头,他们那边两处可都安排妥当?”
“严大人今晨就已经带一批官兵北上出城,前往百里之外的定安村要将李二狗的尸体带回。李捕头路程最远,需要去到近三百里外,天禄紫阳山上带回郑穆行的尸首,他们昨日就已经出发。”
郑穆行一家原祖籍在下昊郡,不属于龙都城管辖内地界,他们注重落叶归根,是以在出殡之日,不惜花耗甚多,扶棺请灵,将自己孩子的棺椁送回紫阳山。
马车又颠簸一阵,终于在稍低凹平坦处停下。季窈拎着锄头下车,看见面前不远处一座新立的墓碑,上面写着谢存的名字,赶紧双手合十向他拜祭。
“小童小童,我们此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能将害死你们的那个穷凶恶极之人绳之以法,我深知肉身只是你们游灵暂居之处,死后对你们而言其实只是一堆尘土。我们今日将之取走绝非亵渎游灵,而是为了查出真相。望理解、望原谅。真凶落网之日,我必备上元宝蜡烛无数,以祭奠你们在天之灵。”
末了她想起什么,又朝谢存的墓碑多磕两个头说道:“严大人和李捕头处若有怠慢,实属他们头一次担此大任,不懂规矩,我这边就替他们二人向你的兄友李二狗和郑穆行道歉行礼,元宝蜡烛到时候就一并交由你来分发给他们罢。阿弥陀佛。”
杜仲仍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盯着季窈,站在一边不肯动手。
“装神弄鬼。”
“嘁,不与你一般见识。”
说干就干,她强行将一把铁锹扔给杜仲,见他不动弹又把土扔到他身上,逼得他加入进来。
第二日,三具同为胡桃木制成的孩童棺材并排整齐的摆放在验尸房中。季窈因为不敢看里面人剥皮剔骨,闭着眼睛、捂住耳朵在门口等。没想到过一阵,里面什么刀砍斧切的声音都没有,少女转头看去,李捕头和另外两个官差抱着一个巨大的瓦缸哼哧费劲地抬进验尸房,放在三具棺椁之间。
那瓦缸上面用石头压住,末了再蒙上各种绢布、抹布,但仍然阻止不了里面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臭味飘进季窈鼻子,引得她蹙眉。
“这是什么?”
一声令下,李捕头塞住鼻子、蒙上面纱,伸手揭开盖在瓦缸上面的种种遮挡物,季窈探头看清里面无数白色正缓缓蠕动的蛆虫,层层叠叠好似翻天波浪一般,胃里猛的一阵翻江倒海,捂住嘴冲出验尸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