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言细语,温柔可亲,仿佛槛外拂过枝头的春风,令人心情舒畅。
婉瑛自江陵来京,见惯了尖酸刻薄,处处瞧她不上的人,还从未有人对她这般温和亲切,不禁红了眼眶,心中充满感激。
二人正闲言絮语,婉瑛忽觉腿上一重,不禁“呀”了一声。
低头一瞧,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坐在炕上的萧云漪扑哧笑了:“你这小猢狲,如何来了?照顾你的嬷嬷呢?”
正问着,乳母刚巧进门,她原是抱着公主过来的,不料中途公主要自己下地走,小孩子腿脚快,不一会儿就钻进了寝殿,因此乳母迟来一步。
“公主午睡方醒,吵着要见娘娘,奴才就带她过来了。”
公主放开抱着的婉瑛小腿,吭哧吭哧往炕上爬,一头扎进娘亲怀里,奶声奶气地唤“母妃”。
萧云漪拧了拧她娇嫩的小脸蛋,冲婉瑛笑着介绍:“妹妹还没见过罢,这是我女儿,还未起大名,乳名唤作瑶瑶。”
说着又向怀中女儿说:“瑶瑶,这是你二舅舅的夫人,快叫声舅妈。”
婉瑛慌得连忙起身,说当不起,又要给小公主屈膝行礼。
萧云漪让她坐下:“她年纪小,又是晚辈,当不起你这么大礼,没得折了福分。”
婉瑛只得如坐针毡地坐下,心中暗悔没能带上一件见面礼。
公主倒是对她很感兴趣,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地看着她,过了片刻,竟主动伸出双臂要她抱。
婉瑛受宠若惊。
原来小孩子鬼灵精,也知道挑好看的人要抱。萧云漪不免好笑,将女儿交给她。
婉瑛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她头一回抱这么小的孩子,只觉得怀里的小孩子奶香扑鼻,坐在膝头沉甸甸的,抱着却香香软软的,很舒服。
萧云漪笑着逗女儿:“瑶瑶很喜欢舅妈,是不是?”
公主点点头,响亮地叫了声“舅妈”。
童音脆脆的,听得阁中众人都笑了。
萧云漪心中酸涩难言,却向婉瑛抬首笑道:“看来妹妹和这孩子投缘,我身子骨儿不好,时常病着,也无法多陪陪她,妹妹若不嫌弃,便时常入宫来看看瑶瑶,可好?”
婉瑛当然应好。
不一会儿后,萧云漪精神不济,道了声乏,想要歇息。
婉瑛便带着公主退出寝宫。
公主午睡初醒,一身精力,又正是调皮好动的年纪,非拉着婉瑛去园子里玩耍,也不要她乳母跟随。
午后熏风送暖,御苑里桃李缤纷,春色满园。
走到一株樱桃树下,只见枝繁叶密,筛了满地浓荫,上面结了满满一树果子,熟透的樱桃果红灿灿,一簇簇挂满枝头,甚是喜人。
公主伸指要摘,婉瑛便给她摘了几颗,放在她掌心。不料她却扔了,说她要的不是这几颗,说完伸手又指。
婉瑛耐心地凝目细看,方才看清她指的是枝叶间最饱满鲜红的那一捧。
婉瑛是典型的南方女子,身形纤细,不及北地女子身量高挑,这捧樱桃高挂枝头,她踮了好几回脚,都没摘到,无奈只能蹲下和公主商量。
“公主,这果子太高,妾身摘不到,不如妾身给您摘别的?”
公主却执意要那最红的一挂,伸出圆滚滚的双臂,搭在她肩头,口中脆生生道:“抱。”
婉瑛知道她的意思是抱她去摘,便将她抱起来。
公主伸直了胳膊去摘,却还是差点儿,够不到。她有些泄气,烦躁地喊:“再高点儿。”
五岁的小孩子已有了些重量,公主又生得珠圆玉润,秤砣似的,压得两臂生痛。
婉瑛额头累出了细汗,却什么也没说,好脾气地踮起脚尖,咬牙托抱起怀中孩子,送她去更高的地方。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瑶瑶。”
婉瑛吓得一抖,抱着孩子转身。
只见一道赭黄身影立于身后,皇帝穿着一身齐整朝服,足踏登云靴,头上戴着嵌有东珠的九龙金冠,华彩耀然,静悄悄地负手立着,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看了她们多久。
婉瑛慌得立即将公主放下,跪在地上行礼。
“妾身参……参见皇上。”
“起身罢,不必多礼。”
姬珩懒洋洋地摆了手,婉瑛起身,又听见他问。
“慕姑娘进宫探望贵妃?”
……慕姑娘?
皇帝如何知道她的娘家姓?况且她是已嫁之身,若定要称呼,难道不是称一句夫人才更为妥当?
婉瑛满腹疑云,却不敢迟疑,垂首回了句“是”。
姬珩半晌没作回应,正当婉瑛觉得头顶发烫时,他将目光放去一旁的公主身上。
“你这么沉,小心将人家的胳膊压折了。”
公主年仅五岁,却很有些小脾气,心中虽还有些惧怕父亲,却气冲冲道:“不能说淑女沉的。”
童言稚语,惹人啼笑皆非。
姬珩笑了:“窈窕才称淑女,你这么胖,只是个小胖子。”
公主气得鼓起脸颊,姬珩却道:“要哪一颗?”
她立刻转嗔为喜,伸出胖乎乎的指头,指了指先前看中的那几颗。
姬珩走过去,也不用垫脚,抬手就摘下一挂连枝带叶的樱桃,递给女儿。
叶子翠绿,果子殷红,公主捧在掌中,玩得爱不释手。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即忘了对父皇的恐惧,牵着他的衣摆不松手。
姬珩将孩子抱起来,似乎要在园中走一走。
婉瑛也不敢撇下公主一个人回柔仪殿,只能跟在后面。
正闷头走着,前面的人问了句话。
“家中的麻烦事都解决了?”
婉瑛起初不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直到姬珩见她没回答,又问了一句:“你妹妹……”
婉瑛瞪大眼眸,瞬间大惊失色。
看来那晚在梅林中遇到的陌生男子,果然是皇帝,送她回去的也是皇帝。
那日婉瑛宿醉醒来,前一晚的事只记了个大概,依稀记得自己说了些醉话,却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现在皇帝提起婉琉,他又莫名其妙下旨赐婚,难道自己酒后竟稀里糊涂地将婉琉的事说了?
后面跟着宫女太监,婉瑛唯恐这些话被旁人听去,急忙脱口打断皇帝的话语。
“是,多谢陛下为舍妹赐婚。”
“怎么谢?”
婉瑛愣愣地抬头,什么……
姬珩抱着玩樱桃的公主,转身面朝她,淡淡道:“不是要谢么,你要如何谢朕?”
“……”
看着婉瑛呆滞的面孔,他不知为何,突然笑了。
“看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
婉瑛低头窘迫地搅着手绢,薄薄的面皮下沁出血色。她只是随口一说,哪成想皇帝竟然会追问她如何谢恩。
正不知如何作答,姬珩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要谢朕的,恐怕不止这一桩罢。”
婉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又听见他问。
“朕的氅衣呢,那日将衣给了你,朕可是一路挨冷受冻回去的。”
第15章 午睡
皇帝伸手讨要氅衣,婉瑛自然给不出。
宿醉醒来的第二日,她便叫春晓将那件大氅给烧了,不然她一个深宅妇人,却私藏男子衣物,一旦被发现了,那就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何况萧绍荣又是那天下第一等善妒的男子。
她这边正有口难言,好在时机赶得巧,贵妃恰好打发人来叫她和公主回去用晚膳,话题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不妙的是,皇帝竟也要顺道去贵妃处用晚膳,婉瑛只能苦着脸跟在他身后。
到了柔仪殿,萧云漪见他俩一齐到来,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婉瑛要回避,反而被她拉住。三人加上小公主,就这么硬凑了一桌,这是婉瑛吃过最别扭的一顿饭,浑身如坐针毡。
饭后,她趁天色没黑出了宫,回府的马车上,一路都在回想哪里不对劲。
皇帝对待她的态度太奇怪,说亲近,又不是太亲近,也算以礼相待,但偶尔又冒出那么一两句惊人之语,仿佛在试探她的反应。
贵妃的举止就更奇怪,帝妃用膳,为何要拉她一同入席?莫说这是规矩森严的禁庭,就是在普通人家,内妇也不可能与外男同桌共食。
婉瑛左思右想,想不出个结果来,便准备回府问问萧绍荣。
谁知到了观澜院,丫头们说他还没回来。
萧绍荣最近经常晚归,说是衙门事多。
婉瑛不知他在忙些什么,也不便多问,叫丫头抬来热水沐浴了一回,又盥了头发,坐在窗下拿了绣绷子做女红,打算做个香袋子。
前些日子,萧绍荣随身带的香囊掉了,非央着她重新做一个。
婉瑛拈着绣花针,头颈低垂,才绣完半只鸳鸯,就觉眼球涩痛,揉了回眼,见房中烛火幽微,火苗越来越弱,便放下针线,从笸箩里拿来一把西洋小银剪子,对着灯芯儿修剪。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
婉瑛吓得手一哆嗦,扭头一瞧,就见萧绍荣站在门口处,也不过来,而是倚着门帘,笑吟吟欣赏美人窗下剪烛的景致。
婉瑛放下剪子,笑道:“夫君,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