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也没法摇头或者点头,只能看着他。
周顾坐下身,双手捂住脸,声音沙哑,“我今儿回来时,遇到夜归雪了,他去沈府找苏容了,大约是两人有约。”
国公夫人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出身护国公府引以为傲,一直以门口的那块牌匾,以父亲叔伯们战死沙场为敬,我从来都觉得,鲜血白骨累累功勋下获封的这煊赫门庭,身为护国公府的子孙,我享受其荣耀,理应背负其责任,让其一直屹立,不被倾覆。”周顾捂着脸不动,只唇角抖动,“但是娘,我不是嫡长孙,有大哥支撑门庭还不够吗?还要我,也要做个肩负门楣重任,开辟护国公府新门庭,然后把自己写进青史里的活死人吗?为了这个,我以后每日煎熬,不敢行差就错,不敢任性妄为,而眼看着我喜欢的人与别人双宿双飞而引以为憾一生吗?”
国公夫人张了张嘴,又闭上。
周顾又哑声道:“我要学珍敏郡主和谢先生吗?但珍敏郡主和谢先生是国之存亡生死攸关之下的无可奈何,是国之大义,而舍私情。而我是吗?我只是为了护国公府,为了自己的青云路,为了造福大梁百姓做辅政之臣名留青史,为了祖父祖母、太子,甚至母亲您,所有人的期盼,而去舍弃我对苏容的私心私情。你们所有人,包括苏容,都认为我的私情微不足道不足以与这些相提并论是吗?”
国公夫人答不上来。
周顾再不说话,捂着脸,整个人颓丧又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国公夫人上前,伸手抱出周顾的身子,红着眼睛轻声说:“不过一月的相处而已,苏容当真让你这般放不下吗?”
自从苏容退婚后,他没有要死要活,也没有失魂落魄,更没有借酒消愁醉的人事不省,他就是每日沉沉郁郁,话极少,但就因为这样,才让人担心。
这些日子,他一直不说,那一日得知苏容身份时,什么也没说,但今日,他亲眼见夜归雪去找苏容,大约真是撑不住了,否则又怎么可能跟她说这一番话?
周顾哑声说:“我会试着放下,但是母亲,我……我没把握,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会疯……会……”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国公夫人却明白了。怕会发疯,会变得不认识自己,会不管不顾,会没有礼义廉耻,会破坏,会失去品性,会堕了护国公府煊赫牌匾下挣得的英名,会做不孝子孙,会不择手段,会惹所有人都厌恶,会所有搁在他身上的期盼和期望都毁于一旦。
第228章 :落泪
国公夫人抱着周顾,察觉到他身子轻轻在颤抖,每说一句,那颤抖便加重一分,她心疼的不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心里明白的很,如此懂得事理,已说了自己会试试,她这个做母亲的,又怎么忍心再劝他逼他说教于他?
她只能抱着他,轻拍他的肩膀,给与安抚。
过了好一会儿,周顾放下手,红着眼睛哑着嗓子说:“母亲,我还有事情要做,得出府了。”
国公夫人叹气,松开他,轻声问:“案子查的不顺利?”
周顾轻“嗯”了一声,“涉及禁卫军,什么人能将手伸进禁卫军?几位皇子、朝中重臣,甚至宫里的妃嫔,除了东宫和护国公府,都有可能。”
禁卫军对于东宫和护国公府来说从来不插手,低调还怕被皇帝盯着,更遑论伸手进去。
国公夫人想说你若是试着放下苏容,便该对与她牵扯的所有事情都回避,这个案子不该你来查。但又想到,能回避一时,但能一直回避吗?苏容如今就在京城,护国公府因为与珍敏郡主有诺在先,便永远都避不开苏容,就算周顾避开,便能有用吗?克制到了极致,诚如他所说,产生什么后果,谁也不知道,不如顺着他心,让他把能插手的事情做了,兴许渐渐的就能放下了。
于是,她不再多问,温和嘱咐道:“那你快去忙吧!但是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人还是要睡觉的。”
“我知道。”周顾点头。
国公夫人看着周顾出了霜林苑,她没立即离开,而是坐在了周顾刚刚坐的位置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也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当年,国公战死,周顾还是个幼儿,长子也不过绕膝,她当时觉得天都塌了,恨不得一根绳子吊死房梁,但看到两个孩子,她又怎么忍心他们本没了爹,再没了娘?她哪怕有想死的心,也得拉住自己。
所以,她病了一场,咬着牙,挺了过来。
但这十五年多,夜深人静,她孤枕难眠时,熬着漫漫长夜,怎么会不想曾经与她相爱打算相守一辈子的枕边人?怎么会不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死命拦了他,不让他上战场?
因为明知道会死,反而没拼尽全力阻止,全了护国公府的忠义和热血,无论当年战死沙场的护国公府的男儿们,还是与她一样成了寡妇的妯娌们。连她这个国公夫人都后悔,她就不信她们背地里无人时,没有哭过,没有后悔过?
最不可抗拒的,便是这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家国天下,生死大义。
她有两子,长子是护国公府嫡长孙,没有办法,生来便该担着护国公府的责任,这是每一个鼎盛之家的嫡长孙都该担的,承袭爵位,获得七成家产,守住护国公府,理所应当。但幼子呢?有多少人家的幼子哪怕到了年纪,仍旧游手好闲,乐于安享,学无所成,胸无大志?得该得的那一小份家产,也不必为家族承重。这才是正常的京中高门府邸的幼子们。
而她的小儿子,自小便因太过聪颖而承其重。
当然,她没觉得公公做的不对,护国公府所有人,都没觉得他做的不对。因为,他给周顾选的道路,虽是为了护国公府好,但更多的,也是为了让周顾自己有青云坦途,名垂青史,千载传颂。
天下熙熙,子民数以千万计,有多少人能够名垂青史?一个王朝,不过寥寥几人。
但如今,她的儿子,哑着嗓子问她,他要眼看着他喜欢的人与别人双宿双飞而引以为憾一生吗?所有人,包括苏容,都认为他的私情微不足道不足以与这些相提并论是吗?
她可以答不出来,但不能不顺着他的话去深思去审视,给他选择的路,若让他这般走下去,会不会终将成为行尸走肉?会不会到老了深以为憾,对夜孤独,午夜梦回,都深深后悔?
不!她已经夜深人静深悔孤寂了十六年,不能让他的儿子也跟她一样。
如今的护国公府,不是面临生死大劫,如今的大梁国力,也不是当年的弱弱可欺。她的儿子,若是想为一己私情而全自己之余生心安,也许会舍弃很多东西,但只要他自己不悔婚,又有何妨?
她放下手,腾地站起身,出了霜林苑,去了盛安大长公主的院子。
国公夫人走的太快,伺候的婢女都惊了,纷纷惊呼喊“夫人”,国公夫人就跟没听到一样,脚步匆匆,从来没那么快过,一阵风一般,冲去了盛安大长公主的院子。
她从来没有这般不持重过,不自持身份过,不端庄过。
盛安大长公主昨日也没睡好,或者说,为着周顾的事儿,已连续好多日都没睡好了,见国公夫人风一般地冲进来,她也惊了惊,立即站起身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国公夫人站稳身子,喘了几口气说:“母亲,让她们都出去!”
盛安大长公主摆手,伺候的人都连忙退了下去,屋中只剩下她和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深吸一口气,上前扶了盛安大长公主,挨着她坐下,“母亲,方才顾哥儿回府时,半路上,遇上了夜相府的夜二公子,那夜二公子是去沈府找苏容。”
只这一句话,盛安大长公主面色微变,“顾哥儿怎么样?”
国公夫人压低声音,将周顾的状态以及他说的那一番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了盛安大长公主。
盛安大长公主听完,捂住心口,久久没说话。
国公夫人知道她也是心疼了,若论疼周顾,没有谁比盛安大长公主更疼,他去东宫伴读,她都要每日一问他在东宫做了什么,他出京去江宁郡时,她盼着日子怕他吃不好穿不好喝不好,等着他平安回来。
她轻声说:“母亲,您姓燕,是大梁的大长公主,当年,大魏来犯,夫君兄弟们悉数上了战场,您于国于家,都不能拦,夫君兄弟们战死沙场,儿媳不知您这些年有没有后悔哪怕留下一个儿子?但儿媳今儿跟您说句实话,儿媳在这些年,常常后悔,痛失夫君,痛失所爱,虽然知道拦了也未必拦得住,但儿媳当年一句都没拦,只默默地给夫君穿戴了盔甲,送他出府,他走的太急,连送到城门口都不曾……”
盛安大长公主落下泪来。
国公夫人也落了泪,两个人,两张脸,都是无声落泪,谁说大声痛哭才是最痛?她们痛的不声不响,但绵长十数年。
国公夫人哽咽道:“母亲,顾哥儿虽说试试,但儿媳怕,怕他困苦自苦克制压制许久,倒头来,依旧放不下。而苏容却与夜归雪在这期间,生出了感情,那我的顾哥儿……”
她捂住脸,“倒那时,才是真的没有余地了。”
盛安大长公主腾地站了起来。
国公夫人放下手,没有母亲站着她坐着的道理,也跟着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母亲。”
盛安大长公主站了片刻,掏出帕子,慢慢地擦了脸上的泪,平静道:“你说得对。”
她对外喊,“来人!”
贴身伺候的嬷嬷一直守在门口,推开门进来,“大长公主?”
盛安大长公主吩咐,“你速去沈府,亲自去,就说我有要事儿,请苏容今日务必来护国公府一趟。”
贴身嬷嬷应是,立即去了。
盛安大长公主慢慢地坐下身,对国公夫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苏容当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退婚的打算,是未免越拖延越与顾哥儿牵扯多,彼此都不利。但如今已过了多日,顾哥儿还如此放不开,且今儿跟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必是心里自苦到了极点,也是你找去的时候正好,才让他在心房最薄弱的时候,对你吐露出心声,若你这个做母亲的,在这时候,还秉持什么大义?求什么青云坦途青史留名那些东西,不能想他所想,求他所求,答他所问,解他之惑,只一味地猪油蒙了心,那么,你将永远会失去你儿子对你这个做母亲的天然的信赖。换句话说,已无母爱,寡恩薄情。”
盛安大长公主说完,握住国公夫人的手,拉着她坐下,“所以,今日你来找我,是对的。我也是一个母亲,更是他的祖母。只会盼着他好,不会看着他糟蹋自己,以至于将来隐恨终生。”
第229章 :那些年
苏容一早起来,特意收拾打扮了一番,在凤凌的啧啧惊叹下,她瞪了凤凌一眼。
凤凌小声嘟囔,“主子,如今没有大夫人在您耳边耳提面命了,你怎么反而自己注重打扮了?”
同样是见未婚夫,当初见周小公子,衣着穿戴都是大夫人逼着她打扮的,而如今,大夫人不在身边,见夜二公子,没人在她面前说什么,她却自己收拾得光彩照人。
苏容自有理由,“那时还没见过周顾,婚约不是我自己订的,也不知他什么模样,是否赞同亲事儿,尤其还听闻他跟谢临抢女人,兴许是来退婚的呢,我自不会自愿打扮。但如今不同,夜归雪带着诚意而来,我也该拿出我的诚意。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便是这个道理。他看了我这般认真打扮赴他的约,便会明白,我是守诺之人,接了他的聘礼,自己答应下来的事情,一言既出,自会对他认真。”
凤凌恍然,翘起大拇指,“主子,那我今儿就不跟着你在身边碍眼了,我带着人暗中保护你。”
“成吧!”苏容点头。
虽然她并不觉得他跟着她,会碍眼到哪里,她与夜归雪,又不会少儿不宜。
因她起的比平日早,用膳也比平日早半个时辰,所以,当夜归雪的马车来到沈府门口,门童前来通传时,她已收拾打扮好,半丝没耽搁,直接提着裙摆,出了院子。
一路来到府门口,便看到夜归雪的马车停在那里,车帘挑着,露出夜归雪侧身而坐的身子,手里捧了一卷书,苏容发现,他真是跟她大哥一样,只要有空闲,书不离手。
她来到车前,笑着打招呼,“归雪!”
夜归雪看她笑意盈盈,也露出笑容,如红梅盛开,“上车吧!”
苏容歪了一下头,一手拽住车辕,一手提着裙摆,而夜归雪伸手帮她挡了一下头部,不让她脑袋撞到车顶。
苏容上了车后,坐下来,问:“小秋莹呢?怎么没来?”
夜归雪微笑,“她说不来,要自己在府中玩,怕自己烦你照顾她。”
这话说的太有水平,苏容一下子就听懂了,“哈”地一笑,“人小鬼大!”
夜归雪应和,“是啊,从记事起,她就激灵的很,比寻常孩子要聪明。”他说着,收了笑,轻叹,“大约是长嫂去的早,她自幼失去母亲,便比寻常的小孩子要懂事一些。”
苏容也收了笑,她也少时失去亲娘,但好在有个大夫人,倒是体会不到夜秋莹逼着自己懂事的早熟心理。她混帐惯了,隔三差五便会气大夫人一顿,几乎天天被大夫人骂不懂事儿,没几个姐姐省心云云,她也依旧如故,才不改。
夜归雪说到夜秋莹,也想起了苏容自小失去母亲,轻声问:“小七,你自小……”
苏容“嗐”了一声,“我自小才不要自己懂事儿,人人都得给我让道,谁惹了我,我就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就跑出去跟人打架,打架回来受了伤,看伤要抹药,养伤要吃蜜枣,我就跑到那个惹我的人跟前,赖着让他陪我这些银子,还要给我买好吃的,谁让因为他,我才心情不好出去找人打架的呢。父亲惹了我,我打完架后就要他的私房钱,一次最少一百两。母亲惹了我,我就打架最狠,让自己伤胳膊伤腿的,请回春堂最好的大夫,让她花银子,肉疼死。大哥惹了我,呃,他惹我,我好像没辙,多数都是因为我太混帐不像话,他训斥我,我只能听着,毕竟他真的疼我,每个月自掏腰包给我五十两银子做私房钱,不止如此,我还偷拿了他的诗稿出去卖银子,得了银子,也不给他。姨娘姐姐们惹了我,就好说了,弄点儿小伤,一次一两银子,别小看一两银子,她们的月例银子本就不多,一两银子也能要她们心疼好几日……”
夜归雪听她说的有意思,惊讶地睁大眼睛,“竟是这般,那你可真是厉害了。”
苏容好笑,看着他,“是厉害吗?不该说我是个混不吝吗?母亲就常骂我混帐东西,我口中的母亲,就是大夫人,她刀子嘴豆腐心,对我嘴上骂着面上嫌弃着,但却对我从来有求必应,我跟人打架,她当面骂我,背后却帮我出气。”
夜归雪听着新鲜,肯定道:“就是厉害。”
他又道:“王上自五年前知道你的存在后,便暗中潜了人进了江宁郡,每个月都会给王上传回你的消息,王上也给我看了那些消息,但没你说的这般。只说七小姐不受主母欺负,就是颇爱跟人打架些,不是个文静性子,但人聪明,会很多东西,江宁太守府的大夫人每次出府,都逢人必夸自家的七女儿,夸她孝顺,模样好,是太守府最最出挑的姑娘等等。”
苏容听的直笑,“这是她费尽苦心刻意给我做名声呢,每回都费好大的力气想着法子夸我,不少人都念着她太守府夫人的身份给她面子,也跟着夸我,但实则,只有跟我打过架的人家知道我什么德行,但苦水也都自行吞了,轻易不说出去,就像都尉府的陈州一样,小时候长的挺壮实的,比我大些,禁不住我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打,每次都把他欺负哭,他娘虽气的不行,但也怕传出去丢人。所以,就在几个月前,长大之后的我们又大打了一架,我磕破了额头,他被我揍成了猪头,我用了一瓶凝脂玉缎膏,他用了三瓶,但哪怕京城有陈家的本家,至今我跟他打架的消息,也没透出半句口风,没传遍京城。”
夜归雪轻笑,“这些在传回的信里,的确没有提到,每回信里所得的消息不多,尤其是不能被你和保护在你身边的暗卫发现,是以不能太靠近你。”
苏容点头,“总之呢,小秋莹嘛,你若是不希望他太懂事儿,以后我多教教她好了。”
夜归雪含笑,目光温柔,“好,那你多教教她。”
第230章 :出城
马车离开沈府,向城外走去,很快就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