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顾道:“祖父刚刚骂我,既然知道苏容突然来京不同寻常,恐来退婚,我却心高气傲,什么也不做,只仗着在江宁郡与她相处那些日子尚觉良好,便觉得她怎么敢怎么能来找我退婚?却没有提前去寻她,问她,阻止她。”
他声音低了下去,“明明我不想退婚的,明明若是她前来退婚,我一定会不高兴的,却任由事态往我最不愿的方向发生,而我听之任之,全无作为,且在她登门后,恼羞成怒……”
盛安大长公主叹气,拍拍他的手,“你祖父骂的虽然有些道理,但也不全是你的错,你尚年少,涉世未深,家中长辈未曾提点你,若说错,我们也有错。”
“那您为何不提点我?”周顾轻声问:“是也想看我被退婚吗?”
“自然不是。”盛安大长公主摇头,“为何不提点你,自然是因为,这门婚事儿是家中给你订的,早先你不愿,如今苏容不愿,无论如何,总有一人不愿,已不十分完美,婚姻一事,还是要讲求个你情我愿,方才美好。再就是,你打算外出游历,你虽有文治武功,但是外面旅途多艰,人心多险恶,你顺风顺水惯了,如今尚在长辈膝下,由长辈事事提点,但若出去呢?万里行难,穷山蹊径,得遇人生百态,都需你自己过脑子过心,做出自己认为对的决定,否则行差就错,恐伤性命。而苏容退婚,就是给还没踏出京城的你,上的第一课吧!”
盛安大长公主语气不疾不徐,说完后,轻叹,“年少时多吃些亏,并不是坏儿。祖母虽然不厚道,未曾提点你,除了上面所说的原因外,如今再告诉你一点,那就是,即便祖母提点了你,你阻拦了,依照苏容那小丫头的心性,你怕是依旧逃不脱被退婚的结果。所以,总体来说,也没什么分别。”
周顾抬起头,盯着盛安大长公主,“祖母,为什么这么说?”
盛安大长公主顿了顿,忽然笑了,“你这是在你祖父那里直接问,没问出来,便跑到我这里,迂回地用计来问了吗?”
周顾不说话,只盯着盛安大长公主。
盛安大长公主伸手点他鼻子,“你呀,到底还是心眼子多,人也精得很,哪怕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事后却也一根筋地想找补回来。从小就是这个性子,长大了,也依旧没给你板正过来,怕是这一辈子,都难改喽。”
她撤回手,端起桌子上的茶,抿了一口道:“你祖父既然没告诉你,我自然也是不告诉你的。你若是想知道,自己去问苏容吧!”
周顾抿唇,“若我去江州问苏伯父和谢先生呢?”
盛安大长公主瞪眼,“我问你,你想知道苏容与你为何订下婚约,而她又为何退了婚约是不是?”
“是。”
“那你问这两件事儿的目的是什么?”盛安大长公主看着他,“你是只想知道一个结果,还是想在知道结果后做什么?”
周顾沉默。
盛安大长公主气笑,“你看看你,既然说不出来,你去江州做什么?”
周顾不说话。
盛安大长公主收了笑,正色道:“顾哥儿,你祖父让你从文,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肩上的重任,就算即便不为护国公府,你学富五车,通读史书,少时立志,是为什么?”
周顾低下头,沉默片刻,又抬起头,看着盛安大长公主,“苏容她,是有什么大麻烦,让祖父跟祖母您,都三缄其口吗?也因为这个麻烦,与我背道而驰,所以,她要退婚,便退婚。而今日,被刺杀的人,不是清平公主,而是她吗?”
清平公主多少年横行无忌,得罪人无数,都没被人如此放冷箭刺杀过,怎么苏容来京短短数日,青天白日里,清平公主就被人刺杀了?
尤其那支冷箭,是跟在苏容身边的凤凌打掉的。
只能说,那支冷箭,是对着苏容放的,放冷箭的人,要杀的,也是苏容。
但是为什么要杀苏容?她不过是一个女儿家,就算得罪了大皇子,也不至于这般被大皇子报复,大皇子顶多撺掇人上折子弹劾苏旭教女无方,偷鸡不成蚀把米罢了。
那么有谁要杀苏容?会在京中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下如此重手?
周顾想不通,所以,第一时间,他去找老护国公寻求一个答案,却被骂了一通,如今来找盛安大长公主,又被说了一通。
显然,两个人谁都没想告诉他。
他问完,盛安大长公主显而易见地沉默了。
周顾抿唇,“祖母,您真想让我出去一头头的四处乱撞,只为寻求一个答案吗?”
第195章 :和盘托出
盛安大长公主无奈。
她看着周顾,深深叹了口气,“顾哥儿,我刚刚问你,你不答,如今我再问你,你如今非要执着地寻求一个答案,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重重地提醒,“你已与苏容退婚了!她不再是你的谁,她的事情,你管不了,她也不需要你管,若非你祖父对她再三嘱咐,她怕是想干脆地与护国公府断个干净,再无牵扯,你明白吗?”
周顾低下头,轻声说:“我明白。”
苏容那日来退婚,干脆利落,果决得很,半丝余地也不留,诛心之言他至今历历在目。
他抬起头,看着盛安大长公主,眼睛渐渐发红,“祖母,您若是非要问我目的,那我就告诉您,我不甘心。”
盛安大长公主一瞬间僵直了身子,“你不甘心什么?不甘心被退婚?”
“不。”周顾摇头,一字一句道:“我不甘心,她从今以后,再与我没关系。”
盛安大长公主松了一口气,语气温和地道:“还是有关系的,还有故交的交情在,你以后可以把她当做世交家的妹妹,而她不是也喊你一句周哥哥吗?”
周顾直直地盯着盛安大长公主,“祖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非要我说的直白些吗?”
盛安大长公主面上一僵。
“祖父让我去问苏容,您也让我去问苏容。那么好,我这便去问她。”周顾站起身,似发了狠,“她若也不告诉我,那么,我便跟在她身边,直到她说为止。”
他说完,转身向外走。
他走到门口,与老护国公撞了个正着,老护国公瞪着他,“你给我回去。”
周顾停住脚步,平静地看着老护国公。
老护国公抛出一句话,“你不是要知道吗?我告诉你!”
周顾转身跟着老护国公重新进了屋。
老护国公坐下身,看着周顾,“在告诉你之前,你说一遍我让你学文的目的。”
周顾抿唇,“祖父您当年说,我三个哥哥都从军,军中已没我的位置,护国公府的荣耀已经到头,我若也投军,不过拾人牙慧,尺寸有进,但一生也不过戎马,靠祖荫庇护,止于方寸之地,再无大成。以我之聪慧,若弃武从文,学天文地理,经史子集,通读百家,博闻强识,辅明主,兴社稷,名垂青史,也可以成不世功勋。”
“好,你记住了我当初对你说的话。”老护国公看着他,“待我告知你答案,你听完后,也希望你能一直记住我对你说的这番话。”
周顾顿了顿,但还是点了头。
老护国公等的就是他点头,在他点头后,对他道:“苏容不是江州刺史苏旭的亲生女儿,她真正的身世是大梁珍敏郡主与大梁属国南楚王的女儿。”
周顾震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他脑中嗡地一声,脱口就想说“怎么会?”,但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来,只脑中嗡嗡声不停。
“大梁历史你熟读千百遍,当该知道珍敏郡主燕如珍,当初为救大梁于危难,以一己之力,答应和亲,后葬身大魏,使得大魏理亏退兵,归还城池,签订三十年互不进犯和约。”老护国公提起过往,声音带着沉痛和无奈,“彼时,南楚王还是南楚太子,心仪珍敏,但珍敏心仪谢远,二人互许心意,只差一纸赐婚。大魏发兵来犯,你的父亲叔叔们也都是在那时战死的,护国公府无论埋骨多少人,但在当年,也挽救不了大梁颓势,城池接连失手,节节败退,大梁国力不支是事实,粮草供应不上,前线的将士只能咬牙硬打,丧子之痛下,我咬着牙提枪上阵,也不过是送命而已,而当时的南楚王,于大梁已有贰心,袖手旁观,是珍敏咬牙求到了南楚太子楚荣面前,楚荣本就心仪她,于是为了她,劝说南楚王,极力抗争下,说服南楚王相助大梁,双方签订婚书,珍敏前往南楚,南楚发兵,与大梁一起,共同御敌大魏。”
老护国公说到此,深恶痛绝道:“但大魏狼子野心多年,岂能甘心这个结果?于是,背后鼓动南楚的南宫家,同时又派人跟大梁议和,但议和的条件是,珍敏郡主和亲大魏。否则,大魏便硬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要知道,南楚南宫家把控南楚一半朝局,若南宫家趁机谋权,那么,南楚王室内火烧起,也会自顾不暇,这样一来,硬打的话,也无非是一个结果,大梁危,可以预见,不是大魏对手。”
老护国公深深叹气,“所以,珍敏无奈又苦求楚荣放手,三个月后,楚荣撕毁婚书,放她离开了南楚,回大梁,和亲大魏。但到了大魏后,她发现已怀有身孕,是楚荣的骨肉,她不舍割离,只能咬牙,谋划了大魏皇子之争,趁乱假死脱身,离开了大魏。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大魏因为内乱,再无心攻占,而大梁趁机要求大魏归还城池,与大魏签订三十年互不进犯和约,而珍敏这个人,只能是死在大魏,再无此人,朝廷为其立碑注说。”
老护国公一口气说这么多,见周顾一声不吭,又道:“珍敏假死脱身后,于江宁郡落脚,栖身太守府,她因当初在大魏受伤,又因生苏容难产时落下病根,在苏容七岁时病逝,她病逝前,想为苏容寻求个庇护,便书信找到了我,我自然义不容辞,斟酌之下,选择了你,为她的女儿订下与你的亲事儿,她才放心去了。”
他说完,见周顾依旧不说话,继续道:“其实,当年陛下对护国公府已有了忌惮猜忌的苗头,但我既答应了护苏容,自然要守诺,但没想到陛下一年年愈发重权,护国公府被盯得紧,我也不敢派人去江宁,怕她被人盯上,想着她有苏旭和谢远抚养,又有暗卫守护,定能平安长大。所以,直到她及笄,江宁来信,她已长大成人,我才派你前往江宁。”
老护国公叹了口气,“在江宁郡时,你们相处的如何,你是否发现有人一直要杀她?你回来不曾说,想必不曾发现。直到她来京,登门退婚那日,我问了她,才知道,这些年,一直有人暗杀她,而杀她的人,是南楚王后。”
周顾一下子绷直了身体。
“这些年,我时常关注南楚境况,南楚王自从登基,虽广纳后宫,立王后,充妃嫔,但却不踏足后宫。你是知道的,南楚王多年来膝下无子,而苏容便成了他唯一的子嗣。在南楚属国,有女子为王的先例。南楚王后恨毒了珍敏,自然也恨毒了苏容,恨不得杀之后快,而南楚宗室多年来为王位继承人,也斗的不可开交,这样的南楚形势,会有多少人乐意苏容活着?而换句话说,能是苏容不想去南楚争王位,便不争的吗?她早晚都要去南楚,而你……”
老护国公顿了顿,沉重道:“你是要做大梁辅政之臣,名垂青史,难道要去南楚,做她的王夫吗?”
周顾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沉寂无声。
第196章 :闭门
和盘托出后,老护国公看着周顾的样子,便又有些心疼孙子了,更是后悔,若是当初他给苏容订下的是周澈,而不是周顾的话,便完全没这个顾虑了,周澈性子不执拗是其一,没周顾聪明,不被他给与厚望是其二,不重点培养,将来也没打算做辅政之臣是其三,他就算跟着苏容去南楚做王夫,也是可行的。
周澈不是周顾,不需要支撑护国公府的未来,不需要有辅助明主兴大梁社稷的责任,他完全可以脱离护国公府,是苏容一个人的王夫,反而还背靠护国公府,能在南楚立足,做好王夫的位置。
一直没说话的盛安大长公主起身,抱住僵坐着的周顾,拍着他肩膀,也心疼道:“都怪那个楚荣,空置后宫做什么?膝下无子,凭白惹得那小丫头没有退路,否则她顺顺利利嫁进咱们护国公府,哪怕将来身世暴露,咱们护国公府拚死也要护着她。”
“而如今……”盛安大长公主叹息,“她与你退婚,便是下了决心,自是要去夺权的。前路荆棘尚且不论,但总归是与你背道而驰。”
老护国公道:“小丫头都知不耽于情爱,而你堂堂男儿,读圣贤书,通晓事理,又岂能毁你前程,阻她前路?你自己想想吧!”
周顾闭上眼睛。
老护国公骂,“臭小子,你……”
“好了,别说了。”盛安大长公主瞪了老护国公一眼。
老护国公闭上了嘴。
片刻后,周顾睁开眼睛,声音沙哑,“我知道了。”
他缓缓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老护国公和盛安大长公主一礼,“祖父、祖母,我回去了。”
老护国公张了张嘴,最终摆手,“去吧!”
盛安大长公主有些担心,在周顾离开后,对老护国公埋怨,“你说事情就说事情,最后说那句话做什么?将你的意愿,强加给孩子。”
“我不说,他就想不明白吗?”老护国公道:“那小丫头为何要快刀斩乱麻?在得知自己身世后,果断退婚?你当她只为了自己吗?那小丫头是也看透了,以这个臭小子的本事,将来立足大梁朝堂,做辅政之臣,他有青云坦途,也有名垂青史的能力,区区情爱,焉能相较?珍敏当初能为了大梁舍情弃爱,那小丫头骨子里流着她的血,她只盼着大梁好,不负她母亲舍身取义。”
“算了,你说的也对。”盛安大长公主透出疲惫之色,“只可怜了我的孙儿,都怪你,当年一念之差选了周顾,他若是放不开,在心里落了疙瘩,变成第二个楚荣,耿耿于怀于一人,终身不娶,我看如何是好?难道真要看着他孤身一辈子?”
老护国公不说话了。
周顾回到自己的霜林苑,进了房间,便将自己关了起来。
子夜惊悚地发现,公子将屋中的帘子都拉上,不透一丝光亮,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他站在门外窗外,都透不进一丝缝隙。
他抓耳挠腮半晌,才小声喊,“公子,您没事儿吧?您怎么了?您可别做傻事儿啊。”
周顾其实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坐在屋中的地上,就那么静静坐着,听到子夜在不停喊他,他沙哑出声,“我不会有事,你安静些,别烦我。”
子夜顿时不吭声了。
周顾坐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后,才起身,从床下拖出一个木匣子,将木匣子里面的七巧板、鲁班锁、华容道和九连环等玩物都倒在了地上,然后便坐在地上,开始拆解这些东西。
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玩的东西,这些年,偶尔会拿出来玩,哪怕大哥娶了大嫂,二哥娶了二嫂,都生了小侄子和小侄女,他也没贡献出去,而是自己一直留着,倒也不是为了留给将来自己的孩子,而是他心下发闷时,便拿出来玩玩。
但这是第一次,他心下闷的透不过气,把门窗都关起来,窗帘都拉上,躲进一个人的世界,手下不停地拆解着。
盛安大长公主到底不放心孙子,差人来问周顾,子夜小声地回,“公子自从回来后,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房间里,连晚饭也没吃。”
来人赶紧回去禀告盛安大长公主,盛安大长公主便有些坐不住,想去周顾的院子,还是被老护国公拦下,“他已经大了,小时候性子便执拗,更遑论如今已长大了,你要给他时间。”
盛安大长公主只能作罢,派人叮嘱子夜,让他听着点儿房中动静,既然他不想人打扰,便不要打扰他了。
然后,又派人喊了国公夫人来,将周顾的情况说了,然后叹气,“顾哥儿对苏容,怕是不知不觉地情根深种了,你是他母亲,你看看如何想个法子,开导开导他,我与他祖父,该说的已都说了,但就怕他想不开。”
国公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母亲,顾哥儿会自己想明白的。”
护国公府的每一个子孙,都为家族而生,为社稷而长。她有两子,长子周卫,是护国公府世子,将来支撑门庭,义不容辞。次子周顾,自记事起,便已选定了他将来的路,所谓文成武就,相辅相成,护国公府再不想重蹈当年覆辙,大魏发兵来犯,满门成年男子战死沙场,却也挽救不了大梁之岌岌可危,偏要珍敏郡主一个女儿家,舍身取义,救大梁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