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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再次睁眼时,只觉得浑身冰冷沉重。
带着土腥气的雨水,正一滴滴砸在他的脸上。他想抬手抹掉,却发现手臂沉得像灌了铅。
“这里还有个……”有人喊了声,紧接着他感觉有人碰触他的脖颈,下一刻身体一轻,就被人抬上了担架。
他眯着眼,只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依稀只记得他们几个人跟着梅谦进了横山,之后就完全没印象了。
他想开口问这里是哪儿?又发生了什么,可喉咙干得发疼,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出来,只有嘶哑的气音。
正苦恼着,就感受到了巨大的风和引擎声,紧接着他的担架被送上了直升机。
救援人员用的力道很小心,并未让张宇感到难受,可担架落地前,他努力扭头,发现飞机上早有两副担架,上面躺着的人正昏迷不醒,是宁驰和严冬。
不对,梅谦呢?
谁也没想到,梅谦的小探险队,在进入横山后,竟会遇到泥石流,张宇、严冬和宁驰三人全被埋在里面。
好在灾难发生时被卫星侦测到了,救援队赶来及时,三人身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中度失温。
可身为领队的梅谦,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与之相比,距离此地一公里之外的深沟里,情况则更加糟糕。
救援人员开动小型机械,甚至动手抬用锹挖,才在泥土里石头下,搜救出遇难者遗体,其中有壮年,也有老人,保持完整的都没几个。
唯一的幸存者,也受伤颇重陷入昏迷,怎么都叫不醒,简单救治一番后,第一时间送到了山下。
“可惜右手的手指保不住了。”随队医生语带惋惜。
一名队员叹气道:“遇到这么大的灾难还能活下来,算命大了……”
他们却不知道,病人刚一下山,就被人秘密接走了……
几天后,正常的救援任务已进入收尾工作,但横山脚下临时指挥部一场工作会议结束后,与会人员却都不着急离开,反而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什么痕迹都没有,我怀疑梅谦趁机跑了……”
“不太可能,周围早被咱们围了,他要真活着能往哪跑?别不是被泥石流冲到什么地洞里了吧?我觉得挖掘还得继续。”
“那几天卫星可专门盯着那一片,好几天没发现他们,像消失了一样,偏偏灾难发生前一刻又出现了,太奇怪了。”
“这事本身就很邪门。跟着梅谦进山的三个人走了六天,却只有第一天的记忆,这对劲儿吗?”
“不是说有一位幸存者被带走了么?虽然与梅谦失踪的地方有段距离,应该能问出点什么,那边还没反馈?”
“回复了,说是跟张宇一样,只有第一天的记忆。”
“他们体内没有药物残留,我怀疑是被吹眠了,有没有找心理医生去看看?”
“试过了,没用!而且谁能把那么多人吹眠?真要有人做到不是更邪门?”
“梅谦啊,他不是‘东方巫师’么,前阵子的足球那叫一个离谱,要说他有这种本事,我一点都不奇怪。”
“这么说梅谦大概真跑了,他进山前将所有资产全部转移给助理,并带走了很多黄金,就是在为跑路做准备。可为什么啊?他在国内有钱有地位,助理还漂亮,没道理重头开始啊。”
“被你们查怕了呗,不是被传唤就是被监视,正常人都受不了。”
“现在哪个敢查他啊?谁碰他谁倒霉……”
“不管以后查不查,人还要继续找。刚刚会上不是说了么,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反正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结果。”
“别说了,咱干活去吧……”
横山发生大面积山体垮塌和泥石流,多人遇难的消息,在现今这个通信发达的时代是根本瞒不住的,何况原本山下就聚集了不少的记者和自媒体人,相关新闻充斥网络各大平台。
就如过去遇到天灾人祸时一样,刚开始,人们最关心的是遇难者人数以及救援进展,继而提出各种质疑或为遇难者祈福。
而媒体通报的作家梅谦在横山失踪的消息,就像泼在热锅上的油,惹得举世哗然。
不止夏国国内,连国外各大平台都对梅谦这位东方巫师的失踪保持着高度关注。
甚至期间还有很多读者自发前来,加入了寻找梅谦的队伍。
然而,无论他们使用何种手段,投入多少人力,梅谦都好像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痕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注这件事的人和机构越来越少,渐渐的,连梅谦这个人都已很少被提及了。
只有一个来自民间的寻人悬赏,在网络上孤零零坚持着,试图在努力告诉世人,曾经有个叫梅谦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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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
“张局,车准备好了。”秘书小陈敲门,恭恭敬敬地说道。
张宇点点头,手上整理个人物品的动作却依旧不紧不慢,这间办公室里属于他的东西其实并不多,水杯,奖杯,一些书籍奖状,以及方便他临时休息的枕头和薄毯子。
小陈进来,帮着将东西一件一件放进收纳箱,接着目光投向墙面:“张局,这张画怎么处理?”
他手指的方向,挂着一幅尺寸不大,却异常显眼的油画。
这幅画咋一看上去就给人很怪的感觉,近半幅都被一颗巨大的树占据了,之所以说树木巨大,是因为有角落的火车以及几乎看不清的数道人影衬托。画上没有天空地面,空白位置全被黑暗扭曲的线条充斥着,十分诡异。
因为与办公室的整体风格十分不搭,无论是谁走进来,打眼一扫就会发现它。
十年前小陈刚入职时,这幅画就挂在这里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动过,据说还是张局自己的作品。
张宇正对着镜子整理衣领,肩章上的星花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只是镜中人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抬手摸了摸,能触到皮肤松弛的纹路。
听到小陈这么说,透过镜子的反光,看了那幅画一眼,想了想道:“那个画,明天扔了吧!”语气中带着一抹惆怅。
小陈闻言不禁一愣,在他印象中,张局应该十分喜欢这幅作品才对,经常能看到对方对着油画发呆,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可就在愣神的工夫,张宇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小陈忙快步跟上……
退休前最后一次的巡视路线不长,从市局大楼到西城派出所,再到东城分局,每一处张宇都熟得不能再熟。
只是今天,寒暄的时间要更多一些。
被分局诸位领导送出办公室,抵达大厅时,都快到下班的点了。
突然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突然撞进耳朵,两个年轻民警正架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往里走,那小年轻挣扎着,嘴里还在喊:“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查不到我身份,不能随便扣人!”
与分局长正谈笑风生的张宇原本只是扫了一眼,可当那小年轻的脸转过来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那眉眼,那鼻梁,甚至说话时微微挑眉的习惯,乃至被冤枉时表现出的慌乱,竟都和记忆里某个身影重合得严丝合缝。
“张局?您怎么了?”小陈察觉到不对,连忙扶住他。
张宇没理小陈,越过分局长,大步流星地冲过去,却是失态地一把攥住那小年轻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这么多年了你还知道回来?”
小年轻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茫然:“大爷,您在说什么啊?肯定认错人了!我压根不认识你。”他试图掰开胸前的手,可张宇的力道大得惊人,勒得他脖子发紧,只能发声求助:“你们管不管啊!”
架着小年轻的两个民警也懵了,面对着大领导,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
这时分局长走过来,锐利的目光先是在小年轻脸上扫过,然后看向张宇:“张局认识他?”
张宇却仍死死盯着小年轻的眼睛。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哪怕是慌乱中的伪装,或是刻意隐藏的感慨,可没有,那里面只有纯粹的懵懂,像一张白纸。
不知过了多久,张宇的手慢慢松了下来,深深叹口气,摇头道:“我认错人了。”
“张局?”小陈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张纸巾,“您脸色不太好,要不先坐会儿?”
张宇摇摇头,目光一直跟随着被民警带走的小年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声音沙哑地冲小陈道:“走,回去。”
上车后,车厢里一片寂静。张宇靠在椅背上,看着远处的街景,突然开口:“小陈,有烟吗?”
小陈愣住了,手里的方向盘都顿了一下:“张局,您不是戒烟十多年了吗?”他记得刚跟着张宇时,老局长因为一次行动伤了肺,从此就再也没见过对方碰过烟。
“今天想抽一支。”张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那您可别跟阿姨说是我给的。”小陈嘟囔一句,也不敢多问,连忙从储物格里翻出一包没拆封的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并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
张宇将香烟夹在手里,掏出手机,点开了一个只有三人的聊天群,他在上面写到:“他回来了。”
但这段信息终究未发出去,他犹豫半晌,又将这几个字删了。
之后扔下手机,用力吸了一口烟。
尼古丁入肺,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在小陈担忧的目光中,好半天才止住。
而这支烟依旧燃烧着,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张宇似想起什么,突然从领口掏出一枚小巧的挂坠,看着上面简单的图案,怔怔出神。
“下雨了。”
外面有人喊道。
张宇不自觉看车窗外,眼前却一片模糊,就是不知影响他视线的,是眼前的雾,还是天边的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