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风浪更大些吧,让所有船都无法到达那片陆地,迷失在这片海域……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星光从舱门的缝隙间投入,照亮一小簇朦胧的画面。
打开舱门的不是神明,而是一个穿着蓝色长裙的美丽女人。
女人面带微笑,不言不语,只用手比划着让他们尽快出去。
少年看着族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甲板,听从女人的指挥冲进各个房间,将里面不省人事的男人们拖出来,扔到海里。
少年胆怯了,没有第一时间跟出去。他小心地躲在阴影处,别开视线,不去看女人的眼睛,只谨慎地观察族人。
他看到族人们的脸上挂起诡异的笑容,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海,好像那样便可以回到家乡。
他想要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再睁开眼时,木船已经在一座小岛的岸边搁浅。
天空呈现怪异的橙黄色,小岛出奇地寂静。分明有新建不久的建筑,沙滩上却没有人烟。
少年鬼使神差地下了船,往林深处探索。
在一座木楼前,他又看到了那个古怪的美丽女人。
女人看着他笑,双手比划着什么。
窸窣声响动,上百个身上长着鱼鳞的怪物从椰林中走出,其中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是他的族人。
那些怪物咬下他的血肉,身上的鱼鳞化作鸟羽,蛇虫般在体表蠕动,又脱落下来,被女人捡拾……
第二十六章 无望海(十二)Lost-迷失
画面戛然而止,还颇为恶意地给了鱼头人身的怪物一个特写。
齐斯被丑到了,喷出一声轻啧。
常胥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平静地分析:“刚才那些影像就是钟楼这一地点对应的线索了。尤娜可以控制人的心神,不能直视她的眼睛。岛上存在的鱼人怪物应该是人变的,具体转变方式大概是跳进海里。
“怪物们吃了人后,身上的鱼鳞会蜕变成羽毛,尤娜需要收集那些羽毛,不知道做什么用。我们吐出羽毛,很可能就是尤娜搞的鬼。”
齐斯“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没来由地想起昨夜的梦境。
蜷缩在角落的女孩无辜无害,谁能想到她日后会出现在这座令人恐惧的岛上,成为诡异的一员呢?
充盈原罪的舞台上,若不成为罪恶,便会为罪恶所吞噬。
于是受害者褪下纯良的外衣,从邪神手中接过罪恶的权柄,继续这场原罪的盛宴——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常胥对梦境没有印象,见齐斯没有发表意见的打算,便接下去道:“那个幸存的少年似乎有办法逼退怪物,所以才能从旅馆一路跑到钟楼顶上,安安稳稳死去,就是不知道那个方法是什么……”
“说不定是尤娜故意放人,钓鱼执法呢?也有可能是她想刷点好人好事,以便升上天堂吧。”齐斯开着无聊的玩笑,走到扶手边,向下俯瞰整座岛屿。
岛屿中央,本该蓊郁的椰林不知为何空缺了一块,构成一个边缘光滑的圆,隐隐能望见一些洁白的大理石建筑。
齐斯指着那处笑:“常哥,不出意料的话,那边就是海神的祭坛了。我猜祭品可能是人命,你觉得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结论,不然尤娜也没必要让那些和她完全没有交集的奴隶跳海。
常胥接下去道:“尤娜很有可能在来到无望海之前,就和海神达成过某个交易,获得了控制人类心神的能力。
“那个交易一直持续到现在,内容应该不仅仅是杀死玩家,不然她完全可以不给我们安神汤剂。”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齐斯退到楼梯口,拾阶而下,“为了高效率利用我们这些玩家资源,她大概率希望我们先产生足够的罪恶,再去死。”
常胥紧跟着殿后,在听到“罪恶”一词时,侧过头来:“你知道的似乎不少。我记得,游戏论坛里没有这部分内容。”
齐斯头也不回,笑着反问:“听起来你也知道这桩事,不是么?要不我们都说出自己知道的信息对一对,看谁知道得比较多?”
“你是怎么知道的?”常胥追问。
齐斯脸上笑意不减:“你猜。”
“……”
沉默间,齐斯已经行至钟楼底部,推门而出。
常胥不声不响地自动跟随,又做起了背后灵。
黄昏的底色上,由大理石构成主体的细长建筑折射微光,五颜六色的珐琅喧嚣而璀璨,在鲜明的幽绿与暗黄色中将天空划出裂纹。
天使的造像低垂着头颅,慈祥而哀伤地注视岛上所有过往的生灵,巨大的眼珠缓缓转动,在旅馆的方向一扫而过,看向远处的大海。
钟楼前,一前一后站立的两人渺小如斑点,缓慢地背离高大的地标向林深处移动。
不过走出几步的距离,身后突然响起用陌生的语言唱出的歌谣,像是钟楼中囚禁的天使在放声高唱圣歌。
“恐惧着、祈求着,我只看到大海和落水的亡魂……”
“他们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家乡已经望不见了……”
“神明啊,救救我吧,船舱拥挤,尸体和货物堆积……”
“他们说,死心吧,死心吧,没有回家的希望了……”
常胥听得蹙眉,直觉不太舒服,余光却瞥见身边的齐斯不知从哪里拿出个录音机,正认真地摆弄。
“你干什么?”常胥问。
齐斯笑容真挚:“这歌挺好听的,我录下来回去放。”
少年临死前将歌词刻在墙上,大概率是想告诉后来者什么。
“神明啊,救救我吧”这句词,又和已知线索产生了巧妙的勾连——
齐斯清楚地记得,昨夜的梦境中,信徒们喊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能对抗信仰的,从来都只有另一种更狂热的信仰啊……
常胥神情复杂地看着齐斯,只觉得这个临时队友的脑子大概不太正常。
齐斯看出了他的想法,幽幽叹息:“我有坚持每半年去看一次心理医生的,离下次复查还有两个多月。”
常胥:“……”
钟楼的钟声在此时敲响,“当”的一声从高天之上冰冷地坠入地表,溅起圈圈涟漪,像是教堂圣诞日的钟声,预示天使降临,驱散邪灵。
不紧不慢的七下钟声过后,余下的回音被海风吹来拂去,逐渐和风声融为一体,许久才散。
“钟声又响了,真吵啊。”
齐斯感慨一句,忽然将食指竖在唇间,像鬣狗般露出古怪的笑容:“常哥你说,这是祷告的钟声,还是宣告死亡的丧钟呢?”
……
钟楼中,许若紫跟在白彦端身后,攀着狭窄积灰的扶梯一级级缓步上行。
他们两个都是通关过七个正式副本的老玩家,在现实里都是大公司的小职员,在游戏里刚因为投资失误倾家荡产,不得不再度匹配新副本。
他们聊了几句,发现三观、实力和遭遇都出奇地一致,便决定结伴一起探索。
祭坛是肯定不敢去的,他们都是猝死后被拉入的诡异游戏,只想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稳妥通关对他们来说比积分更有吸引力。
造船那边只需要四个人,他们晚了一步,人已经齐了,再凑上去就显得死皮赖脸了。
但真划水摸鱼,什么事也不干,他们又觉得说不过去。
多重考虑下,他们一拍即合,决定来看上去不太危险的钟楼探索。
安静,死寂,腐臭味……种种令人不安的元素被糅合进黑暗逼仄的空间,激发大脑对于鬼怪和危险的想象。
许若紫看着从墙壁中凸出来的大片羽毛,将长发撩到耳后,试图用习惯性动作缓解自己的紧张。
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要打破这种凝滞的氛围,犹豫良久,终于开口:“彦端,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我们到现在都没有碰到一个人……”
白彦端头也不回地说笑:“要是碰到人才可怕,黑咕隆咚的,突然窜出个人影能吓死人。”
许若紫依旧有些迟疑:“可是我听好多人都说要来钟楼,怎么到现在一个人都没碰到?这里也没有别的出口,总不可能是时间上都错开了吧?”
白彦端不以为意:“说不定他们就那么一说,出来后就找地方躲着了。”
谈话声中夹杂着可疑的咯吱声,像是裸露的骨节抠挖墙壁的声音。
许若紫只觉得脊背凉飕飕地发慌,一瞬间有些后悔,为了方便只穿了件T恤就进了副本。
她抱住手臂,小幅度而快速地搓着表皮的鸡皮疙瘩,企图通过摩擦生发热量。
眼前的白彦端不知何时已经和她相隔很远了,只剩下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镶嵌在黄昏色泽的光影中。
“彦端!等等我!”许若紫慌忙叫喊,却发现自己发出来的声音轻如蚊蚋嗡鸣。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搭上了她的肩膀,她微微垂眼,余光瞥见一条白森森的骷髅手臂。
她想要尖叫,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道声音冷冰冰地问她:“你想做鱼,还是做鸟?”
鱼?鸟?许若紫想到了餐桌上的全鱼宴,直觉做鱼不是好事,连忙说:“我要做鸟!”
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数不清的黑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她要做鸟,我们又有新的羽毛了……”
“拔下羽毛,沾成翅膀,我们要造一位天使……”
五六双骷髅手臂窸窸窣窣地从墙壁中伸出,抓住许若紫的四肢,将她往墙壁的方向拖拽。
许若紫急忙大喊:“我说错了,我要做鱼,做鱼!”
声音们依旧在笑:“那就将她丢到海里去吧!”
骷髅手越收越紧,许若紫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除了思维以外,身体没有任何部分可以调动,就好像做梦的人将醒未醒时遭遇的鬼压床。
她被缓慢地拖到墙边,后背紧贴冰凉的墙壁。
黑灰色的砖石融化成软体,沼泽般柔软地吸吮她的皮肤。她一点点地被拽了进去,直至整个人没进墙体里。
好像终于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看见了黄色的天空和一艘巨大的古老帆船。
又好像只是将死之际走马灯般的幻影,缤纷的色彩只在她的瞳孔中停留了一瞬,便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海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填满她身体的每一个腔器和缝隙。
她不再是自己,而是大海的一部分,一团无机质之类的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