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斯躺在床上,和衣而眠,刚迷迷糊糊有些睡意,就听房门又一次被敲响。
常胥起身开门。
一身蓝色长裙的尤娜噙着笑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两碗汤水。
齐斯下了床,脸上再度挂起礼貌的笑容:“尤娜,你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尤娜自顾自走进房间,将汤水放在床头柜上,比划着告诉两人,这是用来安神助眠的。
常胥注视她的眼睛,冷声问道:“不喝会出什么事?晚上无法入睡会发生什么?”
尤娜微笑着看向窗户的方向,比划:“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可能会死去。”
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存在危言耸听的嫌疑,似乎玩家喝不喝那碗汤都和她无关。
齐斯状似随意地挡在门前,问:“准时入睡就不会死了,是么?”
尤娜点了下头又摇头:“人都是会死的。”
“之前住在这间房间的克劳奇子爵怎么样了?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不知道。”
“你听说过天使吗?你知道灵魂要怎样才能拥有翅膀吗?”
“听说过。”
程式化的回答加上面具般的笑容,吝啬地不肯给予更多信息。
齐斯略有些失望地让开一条路,任由尤娜走出房门,扬长而去。
沉默中,常胥瞥了眼床头柜上的碗,随后看向齐斯。
喝下汤水可能是生路,也可能招致不好的结果;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谁也说不准选择的对错。
但相信智力型玩家的决断,总比自己胡乱行事靠谱。
齐斯侧目望向房门的方向,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底牌,不过,如果你觉得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会把你吵醒,可以不喝。”
他随手拿起一碗汤放到唇边,啜了一口含在嘴里。
——那汤剂无色无味,从外观到口感都和白开水别无二致,普通至极。
常胥见状,想到了一处。
玫瑰庄园第一晚,沈明的死殷鉴不远,在这种明确要求睡眠的规则怪谈类副本中,半夜惊醒绝对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当下,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齐斯看着他喝完,才将含在嘴里的那口汤水咽下,继续啜饮碗中剩余的液体。
几秒后,他搁下碗,在靠近房门的那张床上平躺。
常胥躺在另一张床上,冷不丁地问:“司契,命运怀表还在你那儿吗?”
“还在的。”齐斯抬起左手,露出上面的腕表,瞎话张口就来,“不过它和我在第三个副本获得的奖励道具发生了融合,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分离。实在不行我整个儿还给你吧。”
常胥不置可否,声音平淡:“你注意一下这个副本的时间,我有种直觉,时间可能很重要。”
齐斯“嗯”了一声,察觉到常胥不打算要回怀表的潜台词,眉毛微挑。
然后就听常胥认真地说:“按照诡异游戏的规矩,道具在谁手上离开副本,就是谁的。”
“多谢常哥了。”齐斯感激一笑,将左手埋进被子。
他心知常胥是不知命运怀表的真正效果,只当这是个普通的计时道具,才这么大方。
而这正合他意。
在见到陆离后,他就察觉到了一丝隐秘的危机感。
在生存竞争中,玩家之间比拼的无非是武力、智慧和信息量。
他在武力上不存在任何优势,智慧虽然勉强占优,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聪明人不可能就他一个。
老玩家中不乏有通关几十上百个副本的资深者,在极端情况下,甚至可能出现已经在游戏中摸爬滚打三十六年的老人。
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补齐这几十年积累的差距,更别提以个人之力对抗大公会千万人的底蕴。
要想在竞争中获胜,他必须紧紧握住手中几张有限的手牌。
能够回溯时间的【命运怀表】,是他短时间内的最大倚仗;正因为有反悔的余地,他才能够大胆地进行探索和试错……
安神汤剂渐渐起了作用,思维散落一地,困意如潮水般上涌。
齐斯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意识昏沉下去,却感觉有一道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身上。
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朦朦胧胧的视线,看到正对面墙上的《摩西出埃及》油画中,穿白袍的男人向前倾身,双眼流淌血泪。
“常哥,你睡了吗?”齐斯轻声问。
常胥睁开眼,坐起身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顺着齐斯的视线,看到墙壁上形貌怪异的油画,眉头微蹙。
齐斯语气自然:“画有问题,劳烦常哥你处理一下了。”
常胥习惯于能者多劳,也自知拥有克制诡异的禀赋,当下从床上爬起,走到异变的油画跟前。
画中的男人瞪大遍布血丝的眼球,死死地盯着他看,面容再无分毫神圣悲悯之感,反而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海浪涌动着,发出幻觉般的潮声,他抬手将画从墙上取下,手指似乎能隔着画框触到湿意,摸到凹凸不平的鱼骨。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通过画跑出来……
常胥高举画框,作势要将其砸到地上,眼前的虚空适时刷新出一行血色文字,屋里的两人都能看到:
【请不要破坏旅馆内的陈设,尤娜知道后会很生气!】
……那没事了。
齐斯起身下床,扯下绘着圣母玛利亚的床单,递给常胥:“先用布把画遮起来吧,等明天再想办法。”
常胥照做,将整幅画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床单带画一整坨扔到地上。
他看向重新躺回床上的齐斯,眉毛微挑:“现在没问题了,对吗?”
“也许吧,看明天早上我们俩是死是活就知道了。”齐斯翻了个身,背对常胥,传递不想搭理人的态度。
常胥“嗯”了一声,吹熄床头的油灯,也窸窸窣窣地躺下。
一片黑暗中,雄浑厚重的钟声从远处飘来,不紧不慢地敲响十下,悠长而夐远。
……
靠楼梯口的房间中,背包客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数羊。
【2、钟楼的钟每隔两小时敲响一次,敲响十下的时候请入睡,敲响四下的时候请醒来;请相信,在旅馆的房间里入睡是安全的】
规则明晃晃地在系统界面上写着,他不敢怠慢,把各种快速入眠的方法都试了一遍,却越来越清醒。
他叫徐茂春,是个游戏主播,日夜颠倒是常有的事,三十岁的年纪就患上了神经衰弱。现实里入睡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在诡异游戏这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呢?
十下钟声响过后,背包客睡意全无,墙壁上诡异的油画已经被他用床单遮住了,对未知的恐惧却依旧在心底如网如织,让他心态焦灼,难以成眠。
他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回忆各种搞笑段子,企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他苦中作乐地想,至少自己离楼梯近,出事了可以及时跑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背包客终于将呼吸放平放缓,任由意识迷迷瞪瞪。
朦胧间,远方传来悠扬婉转的歌声,缥缥缈缈,似有似无,如远古祭司高吟的圣歌。听不清内容的歌词和曲调混合在一起,透着神秘气息的古怪发音似乎也成了乐器的一种,优美而协调。
木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海风携着大海的波涛声飞空而来,那歌声便稀释在海浪中,好像只是自然发出的呼唤。
背包客发现自己的心绪不自觉地平静下来,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远望橙黄色天空下碧蓝色的海。
波光粼粼的海面好像铺了一层银片,他仿佛看到了天使簌簌落下的羽翼,联想到天堂的极乐。
好想去海边看看……好想去海边……
背包客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门口,推门而出,被廊道间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
不对!我这是怎么了?不能出去!
仅存的理智发出危险预警,他在门边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僵硬地扭动肢体,想要退回房间。
关节摩擦发出“嘎吱”的声响,磨蚀尽他所有的气力,渺远的歌声无孔不入地将他占领,一寸寸抚平他的警惕、思维、认知、记忆……
大脑陡然间变得空白,他觉得自己好极了,身体像棉絮般轻飘飘地,随时都将乘风而去,升入天堂。
他的脸上挂起欢喜的微笑,脚步轻盈地跳跃起来,一级级下了楼梯,穿过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向海边走去。
漂浮在海面上的白色鱼群冲他咧开如出一辙的笑容,纷纷变成长着白色羽毛的天使,上升到高空。
他受了鼓舞般,一步步走进海里,任由海水一点点没过膝盖、腰腹和头顶……
……
后半夜,高木生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
傍晚他和其他玩家一样,捏着鼻子吃桌上的鱼果腹。
别人或许吃不出来,但他却无比确信,那些“鱼”都是人肉的味道!
虽然他早就吃惯了这种食材,但在诡异游戏中,相关食物往往与危险挂钩,他可不愿意为了口腹之欲,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已知食物有问题,再喝尤娜送来的汤水就是傻子了——高木生不信那个NPC安了什么好心。
那碗汤就放在床头,他一口没动,自顾自地一蒙头,就睡了过去。
高木生一向自诩随遇而安、倒头就睡,中途被如此之轻的响动声吵醒倒是第一次。
他很快想明白这是诡异游戏的机制搞的鬼,低声骂了一句“操”,接着伸手去拿床头的汤碗。
门外细碎的响动声密密麻麻,如同上百条蟒蛇一同在密林间行进,拖拽着“沙沙”的轻响向门边逼近,联合寻找可以吞咽入腹的猎物。
敲门声响起,高木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他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将整碗汤灌进自己的喉咙里。
睡意及时上涌,他随手将碗丢在地上,身子往后一靠,就要继续睡过去。
“咚咚咚……”敲门声依旧,且越来越响,即将破门而入。
高木生意识到了什么,恐惧和悔恨陡然间到达顶峰,他支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却再提不起气力。
最后一眼,他看见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撞开,无数怪模怪样的黑影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