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斯饶有兴趣地继续翻看剩余的纸质记录。
接连几十张都是检验报告单,检验数据后画着上上下下的箭头,下方写着各种陌生的科学名词。
除此之外,还有几张黑白灰三色的超声图像,用潦草的字迹画满各种符号。齐斯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秒,放弃将其看懂。
检验报告单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维持着三天一小检,七天一大检的频率,最后的日期是【2038年1月1日】。
这个副本无疑是以现实为背景生成的,时间却往后推了三年。
齐斯并不感到意外,毕竟《食肉》副本已经证明了现实和游戏具有某种联系,且时间线可能发生颠倒、拉长和混乱。
对于副本把他的真实信息编排进来这件事,他也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挺有趣的。
他对“齐斯”这个在人类社会中构建的身份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就像玩3D游戏时以第三人称视角控制角色。
虽然已经习惯了初始号的配置,但若是重开个小号,换个名字、面貌乃至性别,除了最初几天不太习惯外,也不会有多余的伤感。
此刻,他将自己从情境中抽离出来,以旁观者视角冷静地分析。
“从已有线索看,‘齐斯’早在三年前就该病发身亡了,却被不知何人用何种形式留了下来,以植物人的状态‘活着’。
“竟然会有人在我身上烧三年的钱么?奇妙的设定。莫非是我死前告诉某人我将巨额遗产放在某处,又故意只说了一半?
“还是说存在诡异游戏的影响,或者只是副本不符合逻辑的私设?”
齐斯拈起最后一张纸页,一目十行地扫视上面的文字:
【9号克隆体生命体征正常,条件反射、脑电波反应等各项数据和母体一致,智力水平、思维方式、行为选择等维度数据待测算。】
【暂未检测到灵魂波动,但结合相关数据,无法立刻判定为培养失败。建议进行为期三天的观察,再决定是否销毁。】
齐斯放下纸页,垂眼看向自己右侧的袖口,那里用红笔写着一个“9”字。
他侧头回望,身后的巨大玻璃罐表面的数字“9”鲜艳刺目。
“所以,我不是‘齐斯’,我只是个编号为‘9’的克隆体,存在的意义是培养出‘齐斯’的灵魂?
“这设计……可真是恶意满满啊。”
齐斯轻笑了一下,将纸张放回原处,赤脚踏在冰凉的瓷砖上,站起身向右侧墙壁被黑色帆布遮蔽的物什走去。
他将帆布揭开,露出下面的一排瓶瓶罐罐。
一米直径的巨大玻璃罐紧紧挨在一起,整齐地排列,有编号的一面朝外,依次用红笔写着“1”到“8”的数字。
这些罐子都是空的,里面的液体或多或少缺下去一块。可想而知,先前有东西被泡在里面,后来那些东西被捞出来了,再也没被塞回去。
结合前面发现的线索,齐斯可以确定,这些罐子里原本泡着的都是和他一样的“克隆体”,是他前面八位前辈,因为“培养失败”而被销毁了。
耳后忽然传来“咔哒”一声钥匙插进锁孔的响动,接着是转动门把的声音。
齐斯反应极快,翻身扑到手术台上,行云流水地完成关灯躺平闭眼装死一系列动作。
“吱呀——”
房间的铁门被推开,凌乱的脚步声鱼贯而入,在床边围了一圈。
齐斯由于闭着眼,一时难以估算进来了多少人,只知道人数肯定不少,自己大概率跑不掉。
“看来9号提前苏醒了。”门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有意识地探查周围环境,并能在紧急情况下选择最佳方案,他比之前几个都更接近母体。”
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响起,似乎有人在记录。
齐斯想起自己身上布满营养液之类的黏液,在走动时留下了脚印,被看穿也在情理之中。
他索性睁开眼坐起,笑着打了个招呼:“你们好啊,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没有人搭理他,有个人在和他目光接触后,眼角抽动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什么丑东西。
“我毁容了?还是……在这些人眼中,我是什么奇怪的存在?”齐斯猜测着,抿住唇保持安静,传递配合的态度。
房间里一共站了九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看那虎背熊腰的体格,一只手就能把齐斯按在地上揍,当面起冲突绝对是下下之策。
两个年轻的医生快速走上前,从宽大的口袋里摸出手铐,将齐斯的双手反铐在背后。
这一套动作无比熟练,好像上演过多次,从剧情来看,应该是在前面八位倒霉的前辈身上练过手了。
齐斯一动不动,任由这些人将自己转移到轮椅上,用拘束带固定,同时不着痕迹地移动视线,扫视过每一张面孔。
隔着口罩,看不清这些人的具体长相,不过光看眉眼依旧能看出一些信息。
比如,他们的表情未免太冷漠了点,不像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倒像是正在摆弄小白鼠的研究人员。
白大褂们依次上前,有的用采血针采血,有的用测温枪测温,还有量血压、测心率的。步骤繁多,却有条不紊。
一个个数据被报了出来,有人拿着笔娴熟地记录。
识时务者为俊杰。齐斯一动不动地任由白大褂们摆来弄去。
等他们忙得差不多了,才试探着问:“几位,可以告诉我这是哪儿吗?”
没有人回应,甚至没有人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齐斯讨了个没趣,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副本满满的恶意。
他最擅长的手段都建立在言语之上,这些人却拒绝和他交流,简直不讲武德……
白大褂们终于做完了手头的事,推着绑了齐斯的轮椅走出房间。
房间外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向两侧延伸,望不到尽头。一扇扇科室的门像墓碑一样嵌在墙里,只留一条浅淡的门缝。
头顶的灯管洒下白光,金属质感的洁白墙壁反射光线,将本该存在的阴影挤压进罅隙,投映出苍蝇羽翼般的浅灰色阴翳。
这地方说是医院,倒更像是研究院,进行疯狂实验的那种,从角落里窜出个丧尸也不会让人感觉不合理。
白大褂们——或者说研究员们将轮椅放平固定,齐斯才意识到这轮椅原来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病床,只是为了适应先前那个房间的狭小,才没有展开。
病床被快速地向前推动,身体随着颠簸而摇晃,再被拘束带拉回原位。
齐斯无法动弹,只能就着仰躺的姿势瞪天花板,数着镶嵌在上面的设备。
方形灯、方形灯、通风口、方形灯、圆形灯……
病床停下了,身边的研究员用报喜不报忧的圆滑语气汇报:“院长,9号情绪稳定,暂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他的言谈举止都更像人了,我想我们离成功不远了。”
“但他依然没有灵魂。”一个年轻的声音叹了口气,“你们不要掉以轻心,我了解他,他很擅长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再在背后发出致命一击。”
……别说,你确实很了解我。
齐斯觉得那人的音色有些耳熟,结论呼之欲出,反而让他疑心是骗局。
他挣动着,调整脖颈的角度,想要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还有三天观察期,这次未必会失败。他的各方面数据都和母体保持一致,如果不是没有灵魂……”
年轻的声音打断道:“可只要没有灵魂,他就什么也不是。”
挣扎了有一会儿,齐斯好不容易抬起了头。
在看到所谓的“院长”的外貌后,他一个没忍住,大笑出声。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疯狂地咳嗽起来。
半晌,他像咳血似的咳出几个字:“好……久……不……见……”
第三章 辩证游戏(三)认知悖论
眼前那人一头棕发,扎着个小辫,饶是一脸严肃,也看上去没什么正形。
说是研究院的院长,倒更像是街边摆摊算卦的神棍。
这人是齐斯的熟人,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利益关系、虽有小毛病但可以忍受、很多情况下非常好用的那种。
“晋余生,”齐斯笑着,注视那人的眼睛,“你的背景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啊,竟然有能力和资本搭建这样一个研究院,维持我三年的生命体征。”
考虑到这是在副本中,他直接代入了副本呈现给他的世界观,开口调侃:“我觉得以你的职业,应该选择做法招魂,而非尝试这种克隆实验。”
晋余生怔愣片刻,看向身边穿白大褂的研究员:“你说得不错,这次的克隆体非常像他,我刚刚差点以为是他回来了。把他送去观察室,随时观察状态,汇报情况。”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什么克隆体,就是被诡异游戏送过来的本人?”
齐斯故意说出了“诡异游戏”四个字。
论坛里说,副本里的NPC在认知扭曲的作用下,一般会自动屏蔽“诡异游戏”相关信息。
而现实中的人是能听到“诡异游戏”几个字的,只不过会将其理解为小说情节。
这点细微的差异作为试探已经够用,可以有效地结合周围人群的微表情,分析出当前的情况。
“不怪你有这样的想法。”晋余生说,“我给你们所有克隆体都移植了齐斯全套的记忆。他死在游戏里,最后的记忆是随机载入了一个叫作‘辩证游戏’的副本。”
齐斯神情微凛:“你也成了玩家?”
晋余生没有回答,而是对围簇在病床边的研究员做了个手势:“把他送进观察室。”
……
观察室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天花板、墙壁和地板浑然一体,好像由一整块金属打造而成,唯有一扇门拥有纤细的轮廓。
齐斯的病床被放在正当中,他依旧被绑着,动弹不得,只能干瞪着眼看布满摄像头的天花板。
情况很糟糕,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他的武力值顶多是成年人平均水平,根本无法挣脱拘束带的束缚。
哪怕出现万一情况,比如拘束带莫名其妙地断了,他也无法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监控下逃出生天。
齐斯盯着摄像头,陷入了沉思。
没有系统界面,没有主线任务,似乎除了记忆以外,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他处在诡异游戏的副本中。
记忆是可以骗人的,或者说,残缺的记忆会给大脑一种误导。如果他真的像晋余生说的那样,刚进第三个副本就死了,确实能形成当下的认知。
——落地成盒,所以没有对副本具体内容的印象;稀里糊涂回到现实,在睡梦中浪费掉生命的最后半个小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而死在第三个副本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毕竟论坛里计算出来,这是道失败率高达80%的大槛。
过去经历的两个副本,一个是哥特风,一个是中式恐怖,背景无一例外都属于过去。
眼前的情境却充满科幻色彩,背景放在三年后,风格从头到尾都和诡异游戏格格不入。
更重要的是,以齐斯对晋余生的了解,那个家伙还真有可能脑子坏掉,砸钱试图将他从鬼门关捞回来。
当然,这一切或许只是诡异游戏充满恶趣味的诱导,想让他模糊游戏和现实的界限,迷失在副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