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着棋确实为诡异调查局和昔拉公会后续的行动提供了不少便利,不提那些铭刻在神明记忆里的秘辛和知识,仅仅将神明之血单拎出来,就已经足够珍贵。大批量人工制造的武器浸染神血,成为可以带进游戏的道具。
虽然那些违规制造的道具在雪山副本中尽数被封禁,但陆离的作用远不止表层的这些。
神明是无法被杀死的,同为神明的存在却可以互相吞噬,林决在雪山副本中,将陆离安排在齐斯身边,便是想利用这点作为牵掣;齐斯想必也存了同样的想法,打算通过契约权柄控制陆离,充当对抗其他神明存在的底牌。
但他们谁也没有考虑过陆离身上会发生变数,就像棋手鲜少会留心棋子的喜怒哀乐。诡异游戏关闭以后,所有基于游戏获得的能力都一并消失,包括灵魂契约和傀儡丝,此时的陆离无疑不受任何人控制。
齐斯就算想到了这点,估计也不会在意,只要足够有趣,连死亡对于他来说都可以是惊喜。
林决则确确实实没有算到这方面。坐在支配者的位置上久了,很容易将一切当做理所当然,情感被剥离后的他不同于从前,天然难以将此纳入计算。
当然,如果是曾经的林决,根本不可能将布局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之上。
陆离继续说了下去:“刚才我说的那些,是那个名叫‘陆离’的人类残存的情绪,接下来我不会再谈及任何有关他的事。”
他顿了顿,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你和契交锋了三十六年,应该能够理解神明存在的原因和意义,我在此不多赘述。你应该也明白祖神的目的,但由于这是祂特意叮嘱过的,我必须再向你介绍一遍这部分。
“如果说规则是一台巨大的电脑,神明则是电脑上的自动修复程序,负责清理垃圾、排除病毒、修补bug,在大部分时候,简单的改良足以支撑电脑继续运行。而现在规则濒临崩溃,无法通过表层的改良程序进行修复,于是祖神作为核心程序,按照预先设定的规则出现,即将对故障的电脑执行格式化操作。
“林决,以你的理解能力应该能听明白这些。”
“简洁明了,通俗易懂。”林决评价道。
“而我要说的是——”陆离放缓了语速,脸上挂起程式化的笑容,“执行格式化操作的存在不一定得是祖神,甚至可以是一个人类。无论是谁,他都可以活到新世界建成的那一天。
“不仅如此,他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制定新世界的规则。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也好,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也罢,规则不会在意,也不会干涉,只要逻辑自洽,能够稳定地回收罪恶即可。
“也正因为这点,我和祖神都希望赢得这场游戏的是你,而非白鸦。你我都知道,由理性主义者控制局面,总好过让疯子随意挥霍来之不易的权柄。”
他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了,只噙着笑一动不动地注视林决,等待他给出答案。
“我明白了。”林决略微颔首,移动视线与陆离对视,缓缓开口,“游戏结束之际,世界并未迎来重启,你没有回归祖神麾下,反而前来煽动我与白鸦对抗;我由此推测,祖神和白鸦的交涉并不顺利,且白鸦采取了规则级别的手段,暂时牵制住了祂。”
陆离承认得干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我本就不打算向你隐瞒。而在世界重启之前,神位的归属尚有转圜余地,只需要你往天平上摆放比白鸦更多的筹码,祖神之位将归属于你。
“不过,由于你之前表现出了对祖神的敌意,祖神需要与你签订一个契约,确保你不会做出不符合预期的行为。”
制定游戏规则的一方亲自下场,为竞争唯一机会的游戏玩家提供必胜的策略,诡异游戏从来都不公平,规则的本质亦是破坏规则。
陆离的提议有百利而无一害,只需要答应与其合作,便可以毫无风险地活到最后,不再需要机关算尽博一线生机。
相反,如果拒绝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雪山都是个问题。
“我不会这么做。”林决站起身来,向背离山顶的方向走去。
他就像一个最负盛名的学者站在讲台上陈述自己已经得到验证的观点,语气古井不波:“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无可救药到需要重启的地步,也不认为人类的命运应该由神明的意志来掌控。人类会自己选择自己,无需一场由外力施加的毁灭。所以,我拒绝和你们合作。”
“我想不明白你拒绝的理由。”陆离起身跟了上去,轻轻摇头,“你已然从人类群体中拔擢出来,拥有比肩神明的能力和位格,与那些只会为规则增添负担的蝼蚁的情感无法相通。
“你在这二十二年来习惯于做一名独裁者,亲手厘定新的秩序,放牧愚顽的凡人,虽然不是真正的神明,却被他们当做神明来崇拜。他们愿意受到你的统治和约束,并甘之如饴。
“你会是缔造新世界的最合适的人选,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因为我是人类。”林决的指缝间忽然晕散开一抹金红,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得格外缓慢,以至于陆离直到现在才察觉到一丝端倪。
金色的四面骰子在金红色的血液间显影,半透明的傀儡丝折射薄粉,联结在林决和陆离之间。
沾染神血的道具拥有穿梭于诡异游戏和现实的能力,纵然诡异游戏已然关闭,它们依旧可以在现实里发挥作用。
陆离至此方知晓林决在刚才那段时间做了什么,脸色微变。
这位掌控着他的傀儡丝的傀儡师不知何时暗中存下了一部分神血,并在此时此刻出其不意地用到那些随手为之的准备,从而得以在现实中调动诡异游戏的力量。
林决的指尖牵动着纤细的丝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可以牺牲我自己,换世界存在;可以牺牲少数人,换多数人存活。但我绝对不会用全世界人类的性命,换我一个人在没有人类存在的新世界苟延残喘。这是我一直以来的选择,永不会改变。”
陆离凝望着他,好似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又好似多年以来的疑问得到了解答,闻之恍然。
许久许久,青年的唇角漾开一抹苦笑:“这并不理性。”
林决抬眼望向遮蔽下山道路的风雪,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地纠正:“这是对于我来说最理性的决策,符合实用主义原则。”
第七章 诸神(七)白玛
司契跨坐在牦牛上,领着浩浩荡荡的牛群,和晋余生、说梦、姜君珏一起往山下去。
姜君珏旁敲侧击地问了“林乌鸦”的下落,这位神秘的未命名公会会长前些日子声势浩大,却在最终副本结束后无声无息地淡出了视野,着实古怪。
司契只笑而不语,待追问得紧了,便反问一句:“你们听风公会对我们未命名公会的内部安排如此好奇,莫非也打算分享一下你们的老会长萧风潮的下落?”
这下姜君珏不多问了。
晋余生倒是知道林辰的结局,他亲眼看到那个小青年完全被诡异同化,带领着漫山遍野的鬼怪群落向深山中走去。
如今看司契的态度,听司契的话锋,莫非林辰和林乌鸦当真不是一个人?
个中曲折,无从得知。
下到半山腰的时候,人烟的存在已格外醒目。几座帐篷坐落成群,顶部垂挂着五彩的经幡,另一端由钉子固定在地面上,彩旗刷啦啦地在风中飘舞。
凌乱的足印踏实了冰雪,脚下的地面坚硬如铁。两个牧民从帐篷中窜了出来,看到牦牛群后对视一眼,目光再投向众人时满是敌意。
一人走上前,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没有诡异游戏的翻译,四人自然是听不懂藏语的。说梦跳下牦牛,满脸堆笑,冲牧民手舞足蹈地比划,鸡同鸭讲。
牧民又叽里呱啦了一阵,恨恨地回了帐篷,再出来时端了一把猎枪,枪口指着说梦,声色俱厉。
经过一番艰难的沟通,众人才知道原来牦牛群是牧民的。
前一天晚上,牧民正在帐篷里休憩,忽然听到帐篷外响起牦牛的哀鸣,一声接着一声,分外凄厉。生活在雪山的人的心灵并不比外头的人纯净多少,照样会有小偷小摸,牧民当即疑心是有人偷牛,便扛着猎枪冲出帐篷。
然后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大大小小的牦牛如同人类一样直立,面朝山顶的方向匍匐跪地,两只前足举在身前,仿佛在向天上的神明祈祷。他以为自己是做梦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却就在这么一瞬间,成片跪拜的牦牛尽数消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是的,诡异游戏很没品地就地取材,在最终副本结束后拍拍屁股就走,留下一堆烂摊子让玩家难堪。
牧民虽然觉到了这事背后有古怪,但牦牛群就是他的命,哪怕玩家是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他也得将牦牛群抢回来。
更何况,此时众人一朝被打回普通人类的范畴,甚至因为水土不服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肉眼可见虚弱得摇摇欲坠。
众人将牦牛群还给牧民,比划着编造了一通偶遇牛群,好心将其赶回营地的说辞,成功从牧民这儿借到了氧气瓶,缓解了燃眉之急。
四人骑着山羊又向山下行进了一段路程,又有一群牧民冒出来要求物归原主。好在这时候他们已经到达山脚,远远能够望见斑斓热闹的香格里拉镇了。
不同于诡异游戏副本呈现的怪诞恐怖,现实的香格里拉镇就是最常见不过的旅游小镇,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的游人填满街道,欢声笑语从一间间店铺中飘出,年轻的男女拿着手机拍照,导游举着红旗,说着“打卡点”“网红景点”之类的字眼。
不时有人偷眼打量刚从雪山上下来的四人,血迹斑斑的衬衫、不合身的保暖藏袍、脏污狼狈的外表,经历了一场生死历险的人和这座安宁祥和的景区格格不入。
说梦淡定地往身上喷了几下香水,不忘冲一个打量他最久的姑娘笑笑,吓得人当即小跑几步隐入人群。
沉吟片刻,他忽然敛眉思索道:“话说你们有谁带了手机吗?没有手机,没有现金,我们怎么回去啊?”
姜君珏摊了摊手:“希望这里有刷脸支付,实在不行本人卖一下这张老脸,端着破碗往街头一坐……”
说梦一脸感动:“老姜,在下能不能成功回家就看你了!”
雪山之上寒风凛冽,大雪模糊来时和将去的路途,很容易使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进而产生天地之间寻不见同类的孤独。
眼下重新回到人群之中,恍若隔世之感油然而生,就像愧怍者在神明的恩赐下开启第二段生命,雪山上发生的一切迅速淡化褪色,好像只是一场荒诞无稽的怪梦。
纵然来时乌泱泱一片人都失散了,只剩下阵营不同的四人阴差阳错地聚在一起,说梦和姜君珏却还是不约而同地感受到劫后余生的轻松。
结束了,虽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乱成了什么样,但至少在这座远离世俗的香格里拉镇,他们无忧无虑,烦扰尽去,得到一夕窃来的宁静。
如果能永远生活在这里就好了,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
晋余生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眼皮狂跳:“二位,司契,我们要不尽快找一辆大巴混上去,趁那个叫‘白鸦’的女人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跑路?我总感觉这事儿不算完啊……”
“又能跑去哪里去呢?”司契摇了摇头,“如果最后赢的是白鸦,她无疑已经获得了祖神的伟力,就算我们跑回了江城,她依旧能够杀死我们。如果最后赢的是傅决,我们也不用跑了,不是么?”
晋余生咋舌:“话是这么说,可是就这样躺平等死,总感觉不太好啊……”
“我累了,累得只想找一家旅馆好好歇一歇,不想再奔波。”司契侧头注视着晋余生的眼睛,咧开一口白牙,“如果你执意要离开这里,也许不等白鸦动手,你会先累死在路上。”
青年的话语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晋余生敏锐地察觉到了,暗暗打了个哆嗦,当即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司契,我听你的!刚好我也累得跟死狗似的,我们先一起找家旅馆住下,养精蓄锐!”
两人达成了一致,说梦和姜君珏自然没有意见。四人一拍即合,沿街寻找有空房间的旅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长街的尽头。
挂着【登山准备处】牌子的店面孤单地坐落,近旁是一座二层的木楼,红色的立柱,黄色的墙壁,白色的屋顶,檐下刷了蓝绿二色的油漆,挂着一排排骨白色的风铃。
赫然是玩家们在副本中居住的那家客栈。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处,作为榜上有名的老玩家,表现得再大大咧咧,骨子里都是谨慎小心的,眼下的情形恍似冥冥之中的预兆,由不得他们不警惕。
姜君珏眯起了眼,目露狐疑之色:“你们说哥几个真的离开最终副本了吗?本人怎么想怎么不对头,诡异游戏这是在搞什么花样?”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司契笑着,径直踏进客栈,步伐间带起微风,催动头顶的风铃泠泠作响。
他侧头望向不远处的登山准备处,年轻的女人坐在光线晦暗的门洞里,穿一身红蓝相间的藏袍,脖子上挂着几圈五颜六色的珠串,正是最终副本中的白玛。
她俨然是记得司契的,遥遥颔首致意,举起手中的镜子照向司契。
偶一恍神,便见镜中绽开彩色的烟云,青绿色的、橙黄色的、紫红色的、靛蓝色的……各式各样的绸缎和轻纱晕开瑰丽奇崛的色彩,好似世间所有光色都从此处采撷。
司契抽回心神,只当什么都不曾见,微笑着对侧后方躲在两步开外的晋余生说:“进来吧,客栈里没有危险。”
第八章 诸神(八)契约
一行人试探着走进客栈,留着一脸大胡子的年轻男人从柜台后迎了上来,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比划着说:“几位,还有一间空房间,大床房,够睡。”
一张大床睡四个人未免太过匪夷所思,这人为了多赚钱也是什么话都敢讲。但对于在雪山上苦苦挣扎了许久的玩家来说,有个正常的地方住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更何况,此人看上去和最终副本里那个叫做“桑吉”的客栈主人全无关联,无疑给众人喂了一剂定心丸。刚织起的怀疑冲淡了些许,玩家们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拥有了离开诡异游戏的实感。
说梦满脸堆笑,抱拳问道:“大哥,你这儿支持刷脸支付吗?在下和几位朋友在雪山上遇到了点事儿,随身的装备都丢得差不多了,手机和身份证一概没有,不成问题吧?”
年轻男人连连摆手:“没问题,没问题,成的,成的!”
谁也没想到这家犄角旮旯的客栈竟然会真有刷脸支付这种高科技,说一声“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不为过。
姜君珏乐呵呵地刷了脸,不待司契和晋余生上前,他大手一挥:“就一间房的事儿,也别整AA制那套了,本人代表听风公会请未命名公会的副会长住店,日后如果出了什么事,可得念着点本人的好哈。”
有人愿意当冤大头,司契自然乐得接受。就这样,四人包下了客栈最后一间房,说梦又问男人买了些方便食品和干净衣裳,同样爽快地付了钱。
男人是憨厚的面相,见几人出手阔绰,脸上笑容愈发灿烂热情,手脚麻利地将说梦要的东西装进包裹,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递了过来:“四位,请在上面签个字,联邦规定。”
在联邦的高压管理下,没有身份证可谓寸步难行;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随着最终副本的到来,世界各地局势愈发紧张,无法证明身份的可疑人士被扭送进监狱更是寻常。在这里竟然只需要签名就能住店,着实宽松到了极点。
四人依次在白纸上签下名字,司契最后一个才签,写的是“齐斯”二字,估计除却他自己,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