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们被砸倒了,稻草虎在七歪八扭的尸群间横冲直撞,撞开一条血路,冲向山脊连绵的远方。
两侧的黑影渐渐稀疏,齐斯看到了时间更早的死者。
披着兽皮的部族围着祭坛载歌载舞,被神明随手降下的烈日蒸成干尸;披坚执锐的军队高呼圣战的口号,迷失于茫茫的大漠;寻找不老药的术士扬帆出海,暴风夜被巨浪打碎船楫。
作为神明的祂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人类这一种族的贪婪和愚蠢,简单粗暴地将他们当做可以随意抹杀的牲畜,就像人类对待更加弱小的动物。
而在意识到简单的杀戮无法产生更多的罪恶后,祂学会了诱导和欺骗,让人类为自己的欲望四处奔走,再在黎明的前一刻碾碎所有希望,让一切努力落空。
身披黑龙袍的帝王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喃喃自语:“朕有未竟之业,不甘中道崩殂……”
手握化学试剂的中年人双手颤抖,声嘶力竭:“我就快成功了!神啊,告诉我该怎么做……”
伤痕累累的士兵躺在战壕里,气若游丝:“我想活下去,我还要回家见妈妈一面……”
转瞬间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狰狞可怖,声音转化为愤恨的怒吼。残忍的神明高高在上,将人类的悲欢离合当做戏剧,而现在祂不再拥有伟力,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所以——
报复他吧。
身下的稻草虎散成碎片,齐斯不得不用海神权杖充当手杖,支撑着身体在湿滑的冰雪上徒步前行。
鬼怪的手爪抓向他,咒诅灵摆截断最靠近他的那几只,他左右躲闪,却还是被尖锐的指甲划破了手臂。
一滴血落在冰面上,晕染开淡粉的色泽。今夜似乎比昨夜更加漫长,明明已经走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天色变亮。梦是黑的,白色是醒来,显然要复仇的鬼怪太多,罪魁祸首离苏醒还远。
鬼怪们的尖啸一声高过一声,其中隐约混杂着“救救我”的哀声。真可笑,他们一面憎恨神明的无情和残忍,一面又祈求得到神明的救赎。他们并不恨神,只恨神不曾满足他们的欲望。
齐斯的西装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伤痕纵横交错,流溢浓腥的血。他看到山脊线就在眼前,恍若一具侧卧的女人的尸体。
白骨森森的巨大髑髅躺在天地间,尖锐的肋骨生长为细密的石林,七彩的血液在身下汩汩流淌,化作奔涌的河流与大川。
祖神。
曾被诸神分食的祖神的尸骨,最后的残渣化作这个世界上最高的雪山。
齐斯和傅决联手完成祭祀,便是为了逼迫祖神出现,而后像在《神圣之城》副本中那样将祂排除出局;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并未如他们所愿,祖神在现身之际以未知的力量将他们分隔……
齐斯的心底生出一种战栗般的恐惧,就像蚂蚁在阴晦的荒原上爬行,以为今日的天气是阴天,直到抬眼才发觉不过是身处巨物的阴影之下。
似乎自从进入这个副本,他便时常感到恐惧,不是针对具体的某个事物,而是生灵面对死亡难以压制的本能。神明,亦是众生一员。
“救救我……”有人在呻吟。齐斯没来由地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是谁?那个人怎么可能在这里?他为何要求救?
恐惧感层层叠叠,越来越厚重,齐斯偏不肯后退,咬牙向祖神尸骨的方向前行。
某一刹那,好像迈过了一条界限,鬼怪和种种异象骤然消散,眼前现出一座洁白的祭坛。
穿红色唐装、扎小辫的青年被洁白的羽毛钉住四肢,仰躺在祭坛之上,鲜血在身下流溢成河。
是晋余生!
齐斯眯起了眼。
第五十三章 雪山(二十一)无尽梦魇
【祖神的尸骨躺在世界树下,白色的肋骨化作雪山的脊梁,血液和泪水是融化的雪水,在沟壑纵横的山野间涌流成江河湖海。
祂目击愚顽的山民祭祀祈福,眼角落下一滴泪,在雪地上开出冰蓝色的花。无情无欲的神明第一次感到悲伤,残余的生机在祂的腹部郁结,孕育成新的生灵。
那是祂最后的孩子,自从降生便继承祂遗留的意志和权柄。掌管海洋的神明从祂的躯壳中涌出,顺着川河奔流入海,开辟不受诸神掌控和注视的禁域。
旧神的时代至此宣告终结,祖神的存在成为湮没的历史。海神作为祂唯一的信徒,被视为祂的眷属和化身。】
【身份牌•堕落救世主】
……
傅决孤身一人行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看着视线右上角的【堕落救世主】牌由逆位翻转成正位,原本的历史片段被替换成一段久违的文字。
他知道,他将要见到故人了。当然,不是现在。
梦的前夕往往是混乱的,充斥血腥和恐怖。旧死的鬼怪和新死的残尸从冰层下爬出,一个接一个地冲向傅决,眼底流淌着血泪,口中发出痛苦的嘶吼。
“傅决,我们明明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死在副本中的玩家伫立如墓碑,阴恻恻地注视着他。
“前辈,这一定不是真的……您怎么可能会害我呢?”诡异调查局的年轻调查员浑身是血地向他的脚下蠕动,抓住他的脚腕。
“会长,救救我们啊……我们不想死,求求您救救我们……”昔拉公会的成员扭动身躯,如同被蛛丝缠络的昆虫。
鬼怪们伸出手爪,携着浓郁的血腥气袭向傅决的面门。他们撕扯他的西装,刮破他的皮肤,啃咬他的血肉,有如对待仇雠。
饶是如此,傅决依旧岿然不动,仿佛灵魂早已升入高维,淹留此地的不过是蜕下的躯壳。
他微微抬手,赤金色的命运之骰飞向高空,巨大的轮盘虚影在虚空中旋转,骰子落下,在权杖七的刻度定格。
“这是不属于你们的命运。”
庄严的宣判平静地响起,所有欲要靠近的鬼怪仿佛触及无形的屏障,尽数倒伏在地。
血肉残肢被抛上高天,又化作血雨漫天泼洒,傅决迎着血雨漫步,脸上溅满血色,平添几分肃杀。
他踏过满地残骸,径直前行,目标明确地走向冰川林立的冰原,在锃亮如镜面的冰壁前停步。
冰中映着一道模糊的人影,穿一身白西装,无框眼镜下眉眼柔和而悲悯。
“林决。”傅决唤那人的名字。
林决抬眼看向傅决,微微晃神,目光中织起疑惑:“傅决,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说了让你留在营地,不要随意走动吗?”
他发出一问,又自行否决道:“不,你不是傅决,根据已有线索,我在镜中看到的应该是另一条世界线的我,所以你是我……但你为什么会是傅决的模样?”
傅决波澜不惊地注视着青年,淡淡道:“以你的智量和慧度,结合已知信息量,推测出问题的答案并不困难。
“【堕落救世主】的效果为‘使已故之人的灵魂在持有者的躯壳中复生,并作为新世界线的救世主参与游戏’,傅决在你死后发动了身份牌效果,复活了我。”
他歪了歪头,看向林决的目光带着探究:“你向我提问,是希望在不引发我警觉的前提下侧面获得更多信息吗?
“但在我的记忆库中,这个时空的你对他者的戒备程度远低于平均值,前推论为否命题。
“所以,你是不愿意相信你以逻辑推理得出的答案吗?”
“好吧,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我自己了。虽然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竟然会变成你这种人机模样……”
林决略带幽默地说着,笑容发苦:“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和我对话,那么足以证明我失败了,2014年1月1日的这次最终副本无人生还。
“但你偏偏还活着,这就形成了悖论。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傅决忽略前一个问题,用一成不变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这条世界线的我并没有你所在时空的具体记忆,在我的视角中,我死于落日之墟的诸神黄昏,并在傅决的躯体中醒来。出于信息共享原则,我需要你向我描述你所经历的细节。”
林决的眼中闪过异色:“原来是这样么?竟然连记忆都抹除了,我不得不怀疑最终副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啊。”
他评价一句,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从在山下客栈聚首到在山上迷路期间发生的事,笑道:“我原本打算在天亮的那一刻自尽,并在死前杀死周可,也算为民除害。可我们似乎被困在了无穷无尽的黑夜里,许久等不到天明。并且现在看来,我的死似乎并不能推动最终副本的通关。”
“未必。”傅决微微摇头,“第二种可能性,即你我所处的两条世界线相互平行,不存在因果承接关系。最终副本直到2035年才正式开始。”
林决略微颔首:“我明白了,在这种可能性中,我自从二十二年前被卷入最终副本,状态便被封存了,直到你来,我才被唤醒。所以你需要我怎么做?”
“留下周可。”傅决垂眼看向脚下的冰花,一字一顿道,“他会是撬动局势天平的最重要的一块砝码。”
齐斯是危险的,周可也是危险的,但两个危险的人同时存在,并且很可能都拥有角逐神位的资格,那么将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增添对抗祖神的砝码。
而比起诡调局观察许久、积攒了大量情报的齐斯亦或者说周可,祖神的威胁明显更为严峻。
傅决和林决都明白这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他们是同一个人,骨子里都极端理性,身处最终副本的大局之中,个人的喜怒哀乐将被最大限度压缩,留下的只有对局势的冷静分析。
不会有寒暄,不会有质疑,不会有废话,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交换信息,完成布局,是二十二年前的林决和现在的傅决共同的选择。
傅决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身后,林决冷不丁地问:“虽然知道这是浪费时间,但我还是想知道,你身上的血和脚下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傅决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这个副本需要我们向祖神献祭死亡和罪恶,我通过二十二年的精准筹划,杀死985629名低价值人类,作为献给雪山的祭品。”
沉默、长久的沉默……直到傅决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林决才低声道:“我不相信我会做出这种事。”
“我在二十二年前也不相信。”傅决侧过头,眼镜反射淡薄的血光,“但林决,客观事实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二十二年后的你,的确成为了一个信奉功利主义的独裁者。”
……
另一边,齐斯握着命运怀表,一步步踏上祭坛,在那最后的祭品身边半蹲下来,伸手触了触那人的脸。
复仇的鬼怪被祖神尸骨化作的界限拦在世界的另外半边,祭坛上只有他和眼前人,以及在两人身下流溢、汇流成湖泊的鲜血。
他沉默地端详片刻,缓缓扬起唇角:“晋余生,看来你的运气不是每次都那么好,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晋余生先前一直紧闭双目,直到感受到触碰,才睁开眼,语速极快地说:“老齐,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晚上想着出去喝一杯,结果就撞鬼了,一群浑身长满玫瑰的怪物追着我跑,我不知道被哪个瘪犊子阴了一下,醒过来就被钉在这儿扮耶稣了……话说你怎么也在这个鬼地方?”
齐斯端详着晋余生的面孔,五官细节被夜色模糊,但从说话习惯和性格看,此人的确是他那个和他狼狈为奸的便宜朋友。
这人一直不怎么着调,常怀一种盲目的乐观,哪怕失血过多、半死不活了,也能笑着说几句废话。
齐斯不是第一次在副本中见到晋余生,《辩证游戏》中的晋余生基于他的认知而创造,表现得还要真实。
但那是不一样的。
看眼下这架势,晋余生不是作为NPC而出现,而是真真切切被拉入了诡异游戏中。
诡异游戏的最终副本真的会将普通人牵扯进来吗?眼前这人,是副本制造的幻觉陷阱,还是另有隐情?
“老齐,你说我们会不会是中了招,进入什么梦魇了啊?江城那边的情况也太邪门了,我做了那么久的天师,还从来没见过那样式的鬼……”
晋余生嘴巴不停:“话说我也在这儿被钉了不知道多久了,天总是不见亮,按理说我都快痛死了,梦也该醒了啊……对了老齐,你别光看着,想办法把我放下来呗……”
齐斯一言不发,沉默地注视着嵌入晋余生四肢的白色羽毛。
乳白色的光晕笼罩在羽毛的表面,丝丝黑气在绒毛间隐现,散发祖神的气息。
齐斯看了一会儿,提起食指敲了敲下巴。
这场相遇背后疑似有祖神的手笔,所以,祖神是想用晋余生威胁他吗?他是做了什么事,让人家产生这种错觉,以为他会在意晋余生的死活?
还有……已知这个梦境被祖神渗透了,就连他在镜中看到的另一个自己,传递的话语都是经过祖神的歪曲、无法信任的,那么,眼前的晋余生还可信吗?
“老齐老齐老齐,你再不管我,我就要死翘翘啦……快快快把我放下来,我细胳膊细腿经不起折腾啊……”晋余生的声音越来越焦急,上气不接下气。
齐斯垂眼观察片刻晋余生身下蔓延的血泊,伸手去触他身上的白色羽毛。接触的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异常,他成功将那些羽毛一根根拔了下来,又换来一串哀嚎。
被从祭坛上放下的晋余生半死不活,气若游丝地追问:“老齐,现在你能说说这是啥情况吗?我从头懵逼到尾,简直是无妄之灾,但看你这样,好像知道的比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