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感觉傅决是异教徒的概率有点大欸……”
“不管他是不是异教徒,明天早上的裁决我们都一起投他。”一直沉默寡言的鹰郡男人汤姆逊声音沉稳,“我们一共有六票,足够票死傅决了。除非另外六人也集票,和我们达成平局。”
“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弗兰皱眉道,“以傅决的号召力和狡辩能力,万一骗他们投我们……”
“不必惊慌。”犹太人西格蒙德哈哈一笑,“平票也没事,说不定两个人一起被处决呢。”
“也是,而且一晚上过去肯定要死人,他们未必凑得齐六票。”
墓园里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原来傅决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战胜,原来傅决也可以离死亡这么近——这样的认知让代表们轻松起来。
他们理性上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还是忍不住开始盘算计划得逞后的利益分配,畅享一个没有傅决的世界。
“嘎吱——”有什么声音在耳后响起,像是捕猎者的脚步踏碎树枝,又像是食人的怪兽咀嚼尸骨。
藤原新野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满不在乎的神色凝固在脸上,眼睛逐渐瞪大:“八嘎!那是什么东西!”
代表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色都浮现出或多或少的凝重。
只见一个巨大的肉瘤出现在墓园中央,正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地向他们滚来。
沿途的尸体像是受到了感召,纷纷抬起石板从地下爬起,扑向肉瘤,与其融为一体。
若是在其他副本,代表们看到这种简单粗暴的怪物只会觉得不屑。但在这个副本中,他们的武器类道具都被封禁了,这类纯堆数值的鬼怪就显得棘手了。
强大的吸力作用在每个人身上,这一刻,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冷不丁地浮现出同一个念头:再不跑,会被吃掉!
第十二章 神圣之城(五)十字架
贪婪、欺弱、残忍、冷漠……人类的原罪自有永有。
受到神明垂怜的族群才在神圣之城安定下来不久,便以贫富划分出了阶级,无法创造价值的老弱病残被划到东区居住。
神甫常年在神殿侍奉神明,却也忧心神殿外的平民。有一日他自东区归来,向神陈述那里的贫穷和悲伤。
他目击悲惨景象,却苦于势单力薄,只能向仁慈的神祈祷:“伟大的神圣之主啊,您能否拯救那些贫苦的人,让他们也能获得新生的幸福?”
疲惫的神睁开眼睛,从身侧垂落的世界树的枝蔓上折下一根金色的枝条,对神甫说:“将我的权柄换成餐食,赐予他们吧。”
神甫便拿着神明赐下的金色枝条去往东区,按照神明的旨意采撷下一枚枚金色的叶片,赐予那些被饥饿和病痛折磨的人们。
男女老少沐浴神圣之主的光辉,将叶片服食入腹,每个人的骨血里都流淌着神的权柄,灵魂不再悲伤,肉体远离死亡。
他们从此成为最像神的子民。
……
朝仓优子和叫做“维德•海斯”的混血少年一前一后向东区走去,起初两人谁都没有言语。
直到神殿的影子完全消失在身后,维德才冷不丁地开口:“朝仓优子,我们结盟吧,我是无公会的自由玩家,你作为听风公会的成员,在这个副本里也和自由玩家差不多。要是不想太早被那些组队进来的混蛋阴死,我们只有联合。”
朝仓优子对维德的提议并不感到意外,她刚提出要来东区探索,维德便立刻说了也要来东区,明显是存了和她抱团的心思。
但她一来不知对方底细,二来作为【禁忌学者】牌的持有者,也不是那么迫切地需要一个盟友,索性不动声色道:“有傅决镇场,未必会走到PVP那一步。榜前玩家放在同一个对抗副本里,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杀死对方,按照以往惯例,基本上会倾向于走PVE路线通关。”
维德冷笑:“傅决恐怕自身难保。这个副本把所有人的实力都压到一条水平线上,还给出了异教徒这么个能够轻易杀人的机制,弑神的诱惑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挡的。”
“你为什么要找我结盟?”朝仓优子扶了扶眼镜,问,“据我所知,从实力、民族、性别等多个划分团体的角度看,你都有更合适的选项。直接和傅决合作也是不错的选择。”
“结盟是好听的说法。”维德露出牙齿,笑容显得有些森然,“我希望拥有一个能够听我驱遣的队友,帮我收集副本信息,投票时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就这么简单。”
朝仓优子便明白了,维德这是觉得她好欺负,想拿她当工具人……
她素来对世界持高屋建瓴的视角,形形色色的人对于她来说都有存在的合理性,都可以作为观察的对象。
因此她这会儿并不生气,只端详着维德的神情,冷静地问:“你怎么确定我们属于同一阵营?又怎么确定我不是异教徒,没有杀人的手段?”
维德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把其他玩家都杀了,哪怕我们是不同阵营,最后结果也是平局,谁也不用死,顶多奖励少点。”
是的,在其他人阵营、立场和目的未知的情况下,如果有足够的能力将他们全灭,确实简单便捷、不留后患。
可这只是理想情况,现实往往要考虑更多因素。更何况朝仓优子虽然自认已经算不得好人,但依旧做不出在有其他选项的情况下主动屠杀无辜者的事。
她想了想,问:“我可以拒绝吗?我觉得在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你有概率为了奖励杀了我。”
“你当然可以拒绝。”维德的笑容很阳光,像极了午后在楼道偶遇的邻家少年,“但你觉得以你的实力,哪怕不死于玩家之手,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能从副本自身的危机中存活吗?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文职人员。”
一个傲慢的人,自大且愚蠢,但又出奇地敏锐。朝仓优子做出判断,无奈地想,怎么都到榜前了还有那么多乌合之众呢?
她叹了口气,虚着眼道:“好吧,我同意,如果你愿意为我提供人身安全保障的话。还有,需要我做什么记得提前说,以及我建议你不要在第一天就流露出杀人的意图,以免第一晚就死掉。”
“我又不是蠢货,不用你提醒。”
两人不再多聊,继续前行。在离开神殿后,他们身上的衣服便换回了黑袍,完美符合神圣之城的基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路上,许多同样穿着黑袍的信徒来来往往,目光不曾落到他们身上,每个人的表情都纯粹而肃穆,细看却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转过街口,一个小型广场映入眼帘,乌泱泱的人群团簇成人头攒动的一大片黑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圈,只留出中间的一小片空地。
他们沉静地等待着,不吵不闹,不声不响,就像即将有什么重要仪式在此举行,而他们是不可或缺的参与者一样。
穿白袍的老年神甫从人群中走出,站在空地的中央,面容比拉奇神甫要阴鸷,眼睛也混浊得像是泥潭。
他张开双臂,庄重地宣布:“刚才的捐赠中,有人拒绝向伟大的神圣之主缴纳供奉。我进行了探查,发现他在昨夜堕落,成为了可耻的异教徒。”
地面的机关被扣下,可活动的大理石板向两边推移,一个两人高的漆黑十字架缓缓摇起,倾斜地高出地面半米的高度,稳稳停伫。
神甫抬起右手,高声朗诵:“让我们为我们的同胞祈祷,洗去他犯下的罪孽,赐予他纯白无暇的新生……”
人群让出一条道,一个灰色裹尸布缠身的棕发青年被两个白袍人押着,一路推到广场中央。
青年的目光中充满惊恐,嘴上发出一声声叫喊,语无伦次地辩驳:“我不是异教徒!我没有拒绝供奉!我只是害怕……”
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山呼海啸的人声中。
“钉死他!钉死异教徒!”
“就是因为他,黑夜才越来越长!”
“钉死他!平息主的怒火!”
信徒们一改平和沉静的面目,呈现出义愤填膺的激怒之态。好像面前的青年是他们杀父弑母的仇敌,他们须得生啖其肉方能解恨。
所有人一同喊着同样的话语,重复着在这样的情景下完全正确的声音,群体的力量排山倒海,每个裹挟在其中的个体都能体会到充足的安全感,并由衷地感到自豪。
朝仓优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对这种宗教的狂热并不陌生。
她效力六年的天平教会同样举行过处决异端的仪式,她曾经也是被钉上处刑架的一员,亲身经历加理论化的研究让她比旁人有更多的体悟。
六年前她二十二岁,作为实习记者去往非洲反抗势力猖獗的战地采访,途中被一群天平教会的狂信徒抓住。
那些蓄着大胡子的信徒叽里呱啦着当地的语言,准备将她和同行的旅客当众处决,作为恐吓联邦的筹码。
朝仓优子从未告诉任何人,她决然赶赴非洲,便是为了死在那里。
她大学时加入了一个进步社团,通过种种渠道知晓了联邦祥和表象下的蛆蝇粪秽,与拥有同样志向和道德认知的青年们高谈阔论改变这个世界的志向。
后来,社团被取缔了,社员们陆续自杀,算下来也该轮到她了。在新闻领域,死人远比活人更有力量,她想,与其莫名其妙地死在故土,不如用自己的死策划一起惊天动地的新闻。
她微笑着对信徒们说:“请杀了我吧。”然后闭上眼等待终结的到来,已经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发出最后一呼,还是仅仅因为对这个世界失望,打算以死亡掩盖逃避的事实。
没想到就在她将死之际,白鸦赶到了,严厉地呵斥了那些疯狂而愚顽的信徒,耐心而铿锵有力地告诉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联邦的统治阶级,而非无辜的平民。
从见到白鸦的第一眼,朝仓优子就被这个温和却又不失领袖气度的女子深深吸引了。
她觉得这个联邦深恶痛嫉的邪教头子似乎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十恶不赦,相反值得被报道,就像民众值得知道事实和真相。
有一桩更有意义的事被放到死亡之前,就像她来时在日记里写道:“他们对占领区的非议无疑充满太多想象和夸张的成分,我希望能亲眼看到那里的全貌,并通过文字为后世留下理解这段历史的材料。”
白鸦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微笑着对她说:“如果你想多留一会儿,那就找个地方住下吧,我新带了一批物资来,不缺你一口吃的。”
朝仓优子便留了下来,平日里帮忙做些轻松的活计,教天平占领区的孩子们写字,最多的则是观察和采访白鸦这个人。
那一个月,她了解了许多天平成员的故事,知道他们都曾遭遇种种不公,家庭和希望在名为“联邦”的巨大磨盘下支离破碎。
她也理解了白鸦的理想,这个世界需要一场变革,旧有的秩序需要被重新书写,既然温和的发声不被允许,那便采取更酷烈的手段。
朝仓优子不再想到死,她想要活下去,就当是为了白鸦这个人,为了她描绘的远大理想,为了看到天平教会所追求的那个乌托邦式的结局。
她将自己在樱之府的所有资产捐赠给天平教会,白鸦也正式向她发出了入会的邀请。
白鸦说:“我知道你是无神论者,其实我也未必如你以为得那样虔诚。天平的成员未必需要信仰神明,只需要信仰‘天平’二字便足矣。
“而且,优子,你不是想为我写传记吗?我还活着呢,你的传记可没那么容易写完。”
朝仓优子从此成为“天平”中不信神明的一员。
……
此时此刻,广场中央,被神甫判为“异教徒”的青年已经被绑到了十字架上。
他嘶哑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徒劳地重复着:“我不是……异教徒……”
围观的信徒无一人有所触动,尽数好整以暇地看着将死的异端。他们维持着一种残忍的冷漠,像审判庭中的陪审团一样秉公无私。
神甫指着被绑在十字架上的青年,庄严地宣告:“他受到了魔鬼的诱惑,相信了异端的邪说,我们将予他最终的审判。”
“审判,审判!”
“神啊,看看我们!”
信徒们高声欢呼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狂热,非理性的情绪如病毒般蔓延开来,所有人都是这场盛大演出的一部分。
白袍人手握狰狞的长钉,将其钉入青年的手腕,鲜血和肉沫喷溅而出,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一根根长钉被毫不怜悯地钉入青年的四肢,惨叫声从起初的高昂渐至微弱,最终被周围沸腾的人声掩盖。
神甫做了一个抬手的姿势,白袍人放下钉子,拨弄了一下十字架旁的木质机关。
倾斜的十字架被缓缓摇起,笔直高耸地矗立在广场中央。醒目的刑台和其上的尸体,构成广场中最引人注意的地标,血腥又神圣。
朝仓优子混杂在喧嚷的人群中,冷静而近乎于冷漠地观看。
这是副本,副本中的一切都是假的,NPC的死亡没必要在意。
哪怕是真人,现在的她也不会施舍过多的爱心,具体到个人的同情相比整体的苦难来说毫无用处;世界运行的规则不改变,救再多人也是徒劳。
十字架上的青年垂下头颅,对异教徒的审判终于告一段落,信徒们像海水涌上沙滩般向四处分流。
混乱中最适合浑水摸鱼,朝仓优子很快锁定了目标——角落处一个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