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斯睡得并不舒服,却并未生出任何负面情绪。
他在脑海中梳理方才发生的种种,隐约捕捉到一丝隐秘的违和感。
询问欲望,然后告知玩家满足欲望所需的积分,怎么那么像诡异游戏的实现愿望的机制?
有不少的玩家是受强烈的欲望驱使,才进入诡异游戏的。
而他作为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只能以其他方式阴差阳错地成为玩家……
很多先前被下意识忽略的问题纷纷浮出水面,齐斯眯起了眼。
第四十七章 斗兽场(八)“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
“我不知道我的欲望是什么。”
挂着黑狼面具的房间中,常胥看着呈现雕像质感的狼头,平静地说。
“我想要的很多。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想要拥有足够的食物,每天都能吃饱,不用饥肠辘辘地等待下一餐饭的到来。
“后来,我想要活着,想要我的视野内不再有无辜的人死去,所有人都安稳地生活,就好像诡异游戏不曾降临一样。
“我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清除所有能够杀死我的存在。我却又不希望旁人畏惧和忌惮我,不喜欢他们将我当做怪物。
“我似乎是一个贪心的人,在一个愿望刚满足了一点后,就会生出下一个愿望。但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我的欲望。”
常胥垂下眼,略带困惑地说:“我听说欲望是本能的、聚焦的,很强烈,不达成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好像没有这种感觉。”
斯芬克斯神色漠然,狼头上半月型的眼睛注视着常胥:“我能看到你的心底被混沌的云雾填满,错乱变幻的形影在其中交叠,你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永远止步于探寻欲望的咫尺之遥。
“但我穿透那些芜杂的迷障,看到了你此时此刻的欲望。那是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你想要杀死他。”
像是往浑水里放入一块吸附杂质的石子,模糊不清的思绪刹那间有了实质。
常胥意识到,他那些纷纷杂杂的愿望看似毫不相干,却似乎能在某一个节点发生交汇。
杀死能够威胁到他和无辜者生命的存在,于是不用担心死亡;杀死另一个怪物,由此证明自己属于人类的范畴……
“是的。”常胥颔首,“我在这个副本的欲望,是杀死齐斯。”
只要杀死齐斯,一切就结束了。
斯芬克斯闭上眼,说:“实现这个欲望需要三千积分,等你有了足够的积分后再唤醒我。”
……
“竟然只需要三千积分么?感觉比诡异游戏的实现愿望机制便宜太多了啊,你这样搞简直一股浓浓的诈骗传销风味啊喂!”
另一边,董希文用手指戳了戳墙壁上的豹子面具,忍不住出言吐槽。
在斯芬克斯问他的欲望是什么时,他不假思索地说他想让弟弟复活,本以为这就完事了,没想到斯芬克斯郑重地告诉他,只需要三千积分就能实现这个欲望。
他明明记得,诡异游戏的实现愿望机制中,这个愿望需要花费一百万积分来着……
而三千积分是什么概念?
他在这个副本中的初始积分是两千一百,如果不借给念茯,这会儿再随便向别人借一点,复活死者这么个离奇的欲望就能直接实现了。
等他离开副本,就可以将原定的愿望变更成离开诡异游戏了……
“你说的那么言之凿凿的,真能成?”董希文狐疑地盯着斯芬克斯看,“你快说‘龙郡人不骗龙郡人’……不对,你不是龙郡的,也不是人……”
斯芬克斯:“……”
豹子头上的眼睛转向董希文侧后方怯生生地探头探脑的莱纳安:“你的欲望是什么?”
莱纳安突然被点到,小幅度地上前一步,腼腆地摸了摸脸颊上的雀斑:“什么都可以吗?那我的欲望是关闭诡异游戏。”
斯芬克斯好像没听到那样,又一次问:“你的欲望是什么?”
“那……立刻离开副本可以吗?”
斯芬克斯:“你的欲望是什么?”
行吧,副本内的NPC是听不见“诡异游戏”“副本”之类的专有名词的。
莱纳安讪笑:“那我想永生不死总行了吧?”
斯芬克斯闭上眼,说:“实现这个欲望需要三千积分,等你有了足够的积分后再唤醒我。”
竟然同样是三千积分……
董希文将豹子面具从墙上取下,隐隐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糟糕了。
莱纳安和他想到了一处,小声道:“董,你家老大可能有麻烦了!那个常胥我知道,是个很轴很固执的家伙,你家老大和他结了梁子,他这会儿肯定满心都是要杀死咱老大……
“实现欲望只需要三千积分,他随便去凑一圈就能凑到了,咱老大这波得凉啊!”
是啊,常胥十有八九会向斯芬克斯许下“杀死齐斯”的欲望。
如果斯芬克斯的确有实现玩家欲望的能力,而所有欲望都是一口价三千积分,那么常胥完全可以向其他玩家众筹。
毕竟,让齐斯去死就可以让所有人通关,简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在这样的机制下,齐斯必死无疑!
“董,有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我总感觉你和你老大关系其实不是太紧密,你看当时你老大在台上,你也没有第一时间竞拍,后面还是念茯出了价。”
莱纳安用轻如蚊蚋的嗓音嗫嚅:“如果不是你老大提前和你说好的,就凭这件事,他恐怕就得怀疑你有二心……我们要不去投奔常胥吧,借他点积分,将功抵过……”
“不对!”在听到“借他点积分”这句话后,董希文只觉得有一道电光在脑海中闪过,劈开迷雾。
情况非但没有变得更糟糕,反而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他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齐斯都不能太早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只需要三千积分就能实现愿望的副本,不试一试就离开,总感觉不太甘心……他们一定也这么觉得。”
……
齐斯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伫立在高台之上,却动弹不得,只能微垂着头俯瞰下方摩肩接踵的人群。
攒动的人头如同腐烂昆虫身上的蚂蚁般密集,人海起伏,时而有人仰起头茫然四望,目光却从齐斯身上穿过,好像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们看不见你。”一个声音对齐斯说,用的是齐斯自己的音色,“你没有欲望。没有欲望的人是无法在世界上久留的。”
说话的人在齐斯面前现出形影。
他穿一身绣金的红色长袍,长着和齐斯别无二致的脸,不由分说地伸出食指,往齐斯的身上涂抹七彩的泥浆。
那些泥浆很快凝结,褪去鲜艳的色泽,像大理石般冰冷、坚硬而洁白。
齐斯问:“这是什么?”
那人说:“这是欲望。”
“谁的欲望?”
“他们的。”那人忽然转过身,垂下手指,遥遥一指高台下涌动的人群。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有人衣着光鲜,有人衣衫褴褛,却如出一辙地行色匆匆,面目可憎。
齐斯问:“所以你将它们抹到我身上做什么?看上去挺脏的。”
顶着齐斯的脸的怪物转回头,猩红色的眼睛没有映出齐斯的倒影:“当你身披欲望时,世界就能看见你了。
“你会是饥饿者眼中的食物,久病者眼中的良药,恐惧者眼中的屏障,将死者眼中的救赎。
“你从此拥有形体,不再是无法触摸的虚无。”
怪物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是中世纪宗教画中散布福音的天使,漠然而事不关己。
齐斯问:“我为什么要被看见和触摸?为什么要有形体?”
怪物说:“因为没有欲望的人是不该存在的。”
流光溢彩的泥浆从他宽大的袍袖中涌出,他一丝不苟地用手指挑起,往齐斯的脸上涂抹。
齐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被泥浆覆盖的部位的轮廓,好像真的是因为被欲望覆盖,而和世界建立了联系,有了可以看到和触碰的实在。
“也许我不是人。”齐斯说。
怪物没有回应,继续认真地将泥浆涂抹到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用陈述的语气说:“你是一个失败的尝试,在发现你没有生长出欲望后,我曾经想过要杀死你。”
“那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齐斯勾起唇角,“因为沉没成本吗?”
“你只是无数次尝试中微不足道的一者,我想看到这次尝试真正的结局。”
“收集失败数据是吧?”齐斯叹了一口气,道,“我可以问问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欲望的方法是什么吗?我看我能不能努努力,争取尽快长个欲望出来。”
“是痛苦。”怪物抬起眼眸,猩红的微芒在眼中乍亮,“你会感到痛苦吗?”
泥浆已经涂满了齐斯身体的大部分位置,包括头发、脖颈和脸颊。
冰凉的窒息感一阵接一阵地上涌,齐斯隐隐有些难受,情绪却好像被一道阀门锁住了,无法再向上升格,转化成更浓稠的感触。
怪物捞起最后一抔泥浆,覆到齐斯的眼睛上,世界在一瞬间陷入无法视物的黑暗,却在下一秒亮起朦胧的曦光。
齐斯漂浮在由自己的身躯铸就的石像的头顶,看到下方的人群忽然有了方向,从四面八方聚集在高台之下。
他们扭曲地匍匐着,向石像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真正意义上触碰。
他们说:“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
……
“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
齐斯从梦境中醒来,意识渐渐回笼,听到嗡嗡的声音在近旁说着话。
发音很是古怪,像是某种语言天赋低下的种族费劲地学说难度极高的语言。
触觉紧随意识回归,齐斯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粘腻湿滑的触感让他想起乡下水田里的水蛭,进而激起生理性的恶心和厌恶。
他躺在湿漉漉的稻草床上,紧闭双目,维持着呼吸的平稳,一动不动,好像仍然处于睡梦之中。
缠绕在手腕上的咒诅灵摆无声无息地飞起,迅速而安静地向脚后跟飞去,重重扎了下去。
“吱!”
一声刺耳的惨叫在耳边炸响,缠住脚踝的湿滑抽离而去,留下冰凉的粘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