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胥抱着三份文献和录音机躺进棺材中,由说梦盖上棺盖,往坑里填上一铲铲泥土。
此刻,最后一抔土被浇上了坟包,一排排灰白的墓碑在黑色的大地上林立,像是将死的老人的牙齿。
血色的月光下,齐斯侧头看向说梦,吐出六个字:“带我去禁闭室。”
“你确定?”说梦一愣,左右远望了一番,“在下好不容易用符纸圈了个安全区,从这儿一路到禁闭室,那叫一个魑魅魍魉、百鬼夜行啊……”
他话是这么说,却已经矮下身来,去搀扶旁边气息奄奄的齐斯。
齐斯顶着一副伤重不治、随时会死的入土样儿,毫不客气地趴到说梦的后背上,恹恹念道:“不去禁闭室也可以,就看常胥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揭棺而起,或是了此残生后让灵魂继续通关了。”
说梦显然不能理解和地狱笑话挂钩的幽默感。
他背着齐斯,快速向禁闭室的方向冲去,嘴角咧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这就见外了哈。契约都签了,这种力所能及的事儿,我肯定说到做到,童叟无欺……”
入夜后的风携来丝丝凉意,相比病人的体温足够造成热量的散失,齐斯不再说话,任由意识在清醒与梦境间浮沉。
跑动间带起的风吹进气管,他疯狂地咳嗽起来,大口的血液随着呛咳喷出,有一抹血丝顺唇角划落,滴在土地上溅射出血色的花朵。
下一秒,就听说梦不无惊恐地说:“朋友,你别搞在下啊……你还撑得住吗?这么吓人,不会死在下背上吧?”
于是齐斯不动了,安安静静扮演一具合格的死尸。
说梦:“……6。”
紫黑色的天空妖异如鬼,湿滑的泥泞搭筑成阻挠行动的监牢,整片土地都是活着的,固执而残忍地想要困死误入的生灵。
从墓园到禁闭室的距离不算长,却也不算短。三百米的路程覆盖着大片枫林,枯瘦的枫树枝干像鬼怪的手爪般肆意挥舞,在行人的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满地鲜红的枫叶如火焰般猎猎跳跃,如血海般此起彼伏,好像在一瞬间拥有了生命,伸出一双双赤色的手去抓说梦的脚腕。
说梦从背包里抓起一把符纸,往空中一洒。
暗黄色的纸张随风自燃,橘红的火星只扑闪了几下便灭,余烬下的飞灰簌簌地落在地上,铺展出一条可以踏足的道路。
说梦踩了上去。
齐斯将双眼睁开一线,问:“商城里竟然有卖符纸吗?我之前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
“不是商城里的。”说梦不疑有他,一边脚步不停地前行,一边解释,“最近各大公会不是一直在研究自制道具的技术嘛,我们副会长试着做了几张符纸,效果不错,估计过几天就要在论坛里小范围推广了。”
“是么?”齐斯遥遥望向前方。
枫林渐渐向两侧变得稀疏,一座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在荒莽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矗立,在血色的月光下蒙上一层妩媚的淡粉。
墙缝间的蘑菇沐浴在月光下,被照到的部分呈现淤青般的淡紫,和阴影处的深绿相得益彰。
齐斯看了一会儿,目光再度荡漾开去,意识如同落水的死尸般不住下沉,眼睛也缓缓闭了起来。
说梦感受到背上的人又没了动静,不知是死是活,本就悲苦的心境更加悲苦。
他背着齐斯,几步冲进水泥房中,在泥泞和枝叶凝成的手臂即将触碰到齐斯后背的前一秒,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两根钉子,一左一右斜插进门框,用一根红线栓住钉帽。
手臂在触到红线的刹那如同被灼痛了般抽搐起来,所有诡异尽数在门口所在的平面前停息,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兀然横亘。
“你需要多久?”说梦颠了颠后背,试图将齐斯晃清醒,“在下这道具最多撑十分钟,十分钟一过,我们就要被关门打狗了……”
“十分钟够了。”齐斯睁开眼,瞳孔中是一片空茫。
被时而从清醒的梦境中拽出,又时而不可控地坠入,他的意识、理性、认知好像全部被甩出了身子,只剩下即将飘飞的灵魂吃力地拖拽滞重的肉体。
他从说梦背上下来,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稳,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步前行。
他用回忆的腔调说:“刚进副本的时候,我被关在20世纪那条时间线的禁闭室中,已经饿了三天,再不找到吃的就会死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包括蘑菇……”
说梦“诶”了一声,总感觉齐斯的状态不是很对,可他到底和齐斯不熟,只在研究常胥时看完了《无望海》副本的公开录播部分,因此也说不出具体的不对劲的地方。
齐斯一路走,一路踏碎长在过道中央的蘑菇,破损的伞冠迸发出腐烂的腥臭,阴魂不散地在周遭漂浮。
说梦摸出香水瓶,往空中喷了好几下,嘴上接茬:“然后呢?”
“在我将死之际,我看到了属于21世纪的时间线的幻象,看到了你、常胥和导游,在那个幻象中,禁闭室的门是开着的,穿着各色衣裳的游人来来往往,像极了一个美好而虚妄的梦境。”齐斯低低地笑了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逐渐近乎于一种梦呓:“我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她同样在死前看到了火炉、烤鹅、圣诞树等幻影。也许恐怖的邪神确实只能在痛苦中滋长,近乎于施舍地给以将死之人最后的宽慰。
“他被钉在十字架上,邪神在另一个时空拔除钉子,牵引着他走下刑台。于是他继续刻画那些文字和符号,周而复始地重复被钉死的过程。他即将饿死的时候,邪神让他看到来自未来的美好,他有了挣扎求生的希望,却始终触碰不到……”
说梦听着齐斯平静得毫无起伏的语调,只觉得在此情此景下如听鬼语,毛骨悚然。
说话者的态度太冷漠,太疏离了,好像从旁观者的角度俯瞰世间的人、事、物,不带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
“挺有趣的,不是么?”齐斯忽然笑出了声,“既然痛苦和死亡是连接两个时空的纽带,那又为何必须向神祈祷呢?”
金色的藤蔓虚影在黢黑的虚空中飘拂,一树灵魂叶片随着光线的流转波光粼粼。
张艺妤抱膝蜷坐在一地表面生疮的毒蘑菇间,高烧在她的脸颊上织起病态的酡红,咳嗽带出的血腥落在浅绿色的衣服上格外刺目。
饥饿到达了极致,令她恶心欲呕。她吐出大口混杂着血丝的黏液,涣散的意识编织出一幕幕幻象,仿佛又将她带回了诡异调查局的地下五层……
“张艺妤,到门边来。”一道声音自天外传来,清冽而沉静。
张艺妤吃力地扶着墙站起,拖着脚步扑向门口。
齐斯数着一间间禁闭室的房间,在墙底刻画了“47”的房间门前停步,轻轻拉开房门。
张艺妤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影影绰绰的人形飞逝而过,如同曝光失误的老照片,在短暂的时间里闪过一幕幕重影。
所有影子最终只沉淀成两道模糊的人形,一道站在走廊中,一道站在门边,模糊的边缘不规则地抖动,好像接触不良的投影。
而原本紧紧关着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齐斯指尖轻点金色叶片的尖梢,在心里无声地说:“接下来我会打开你右前方的那扇门,你可以先完成一次进食。”
张艺妤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在狭长晦暗的走廊中站定,左右环顾。
她看到,自己右手边的铁门无风自开,露出横陈在里面的一具尸体。
尸体孜孜不倦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对于鬼怪来说意味着补充体力和削减负面状态。
张艺妤走过去,用手挖下一块又一块的血肉塞进嘴里。血点子溅射上衣服,和她自己咳出来的血交相混杂,难分彼此。
新入喉的血肉很快填满了胃部,失眠症带来的不适逐渐缓解,她的视线清明了许多,已然能进行基本的行动。
她听到齐斯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些许赞许的鼓励:“很好。接下来找地方把手和嘴洗干净,到墓园去,把47号墓碑后埋的人挖出来。”
说梦在旁边目睹了齐斯开门的过程,看他先开了一扇门,等了一会儿,又开了另外一扇,从头到尾却一言不发,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就见青年侧过头看他,没有焦距的瞳孔黑而阴森:“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墓园去,准备把人挖出来了。”
第六十二章 红枫叶寄宿学校(三十五)“神不爱世人”
关于时空穿梭的理论有很多,时空不动点理论、爱因斯坦罗森桥、反粒子回溯……人类总是试图为所有难以理解的现象编写科学的表述,哪怕理论体系在一次又一次的逻辑自洽下变得极度臃肿。
好像只有“科学”,才能消除不确定性,帮助人类合理地从神权之下夺回自己的命运。
齐斯曾在属于47的过去幻影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准确地说,是他戴上人皮假面后的脸。
这很合理,因为他本就是借助人皮假面,“扮演”了名为“47”的NPC。
但在某一个对视的刹那,他忽然意识到那个47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睛,就是……他自己。
无限循环宇宙复现,基于刘维尔相空间理论,认为在有限的空间里,物质结构会无限次遍历自己。
无限的时空,无数条时间线,可以有无数个他,在一次次不同的选择中分出新的平行世界,并化作万千命运线交叉又离析……
于是齐斯笑了,他想诡异游戏还真是恶趣味,让不信神的他在某个时空虔诚地向神明祈祷。
可是……何必信仰其他的神明呢?
他又如何不可做一位接受祈祷的邪神呢?
他为何不能……向自己祈祷呢?
副本背景中的47向不知名的神明祈祷,获知一切的齐斯决定鸠占鹊巢,回应那个陌生时空的自己。
……
红枫叶寄宿学校,张艺妤踏着湿软的泥土,穿过林叶蓊郁的枫林,站到水泥楼前坚硬的平地上时,已然气喘吁吁。
夏夜的天黑得很晚,紫黑色的夜空色泽浅淡,依旧可以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看清建筑的轮廓。天地间安静得出奇,风吹来树叶颤动的“沙沙”声,将所有属于人类的声音遮蔽。
张艺妤向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两具相对而立的男尸,表面完全被黄花和黄蝴蝶覆盖,看不出原来的形貌。
她吓了一跳,捂着嘴才没有尖叫出声,脑海底部又一次响起齐斯的低语:“你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些不错的工具。”
张艺妤如梦初醒,做了一番“我是鬼怪,不怕死人”的心理建设,才走上前去,闭着眼伸手摸索。
两具尸体显然已经被搜刮过一遍了,她摸了一圈没有触到任何能在系统界面上弹出提示文字的道具。
一具尸体的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拉链豁开了一半,一根属于铁铲的把柄从缝隙中露出,看着还有些眼熟。
——之前在墓园里,被陈立东胁迫活埋齐斯时,张艺妤看到陈立东用过这把铲子。
两具尸体的身份至此有了定论,张艺妤没来由地生出一丝物伤其类的不安。
虽然她确实想把所有目击者都弄死,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有些危险既然连老玩家都无法应对,她要是遇上,绝对只会死得更惨……
距离她被关进禁闭室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三天有余,玩家们大概率都被各种层出不穷的死亡点料理了一遍,死得七零八落。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她及时躲进禁闭室,此刻也早已成了尸体的一员。
被关进禁闭室看似能规避很多死亡点,实际上是慢性死亡,要么被满地的传染源加剧“失眠症”的病情,要么就因为失去食物供应,而活活饿死在里面。
但死路中尚有一线生机。只要有人能勘破时空重叠的秘密,身处于过去时空的受罚者在将死之际祈求神明,受祈求者在纪念馆所在的时空打开禁闭室的门,被关在禁闭室里的玩家就能得救。
而齐斯,赌的便是这一线生机。
相隔百年的时空要想达成共振,身处两地的玩家要能实时沟通,任何一条的达成皆不容易,同时实现两个条件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齐斯从来不奢求旁人的狂信,也不打算给人商量和拒绝的余地。
他不会告诉张艺妤自己的打算,也不会在下令外做出多余的举动,因为任何思虑都会造成犹豫,而片刻的犹豫将为布局增添变数。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齐斯不需要会思考的工具人,也从来没有将工具人的生命放在心上的闲情逸致和悲天悯人。
他只做一心求胜的执棋者,在诡异游戏以世界搭筑的巨大棋盘上纵情驰骋,并将所有生灵当做冰冷的棋子。
直到此刻,张艺妤终于通过结果反推过程,想明白了一些之前云里雾里的细节。
心中泛起阵阵后怕,她不敢怠慢,从背包中拔出铲子,向水泥楼东侧的墓园走去。
黑天之下,鬼魅的呜咽声更加难以忽视,阵阵恶风打在后背上,激得人通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