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间,玩家们稀稀拉拉地退了大半,姜君珏的手中多了厚厚一沓白纸。
加上姜君珏只剩下七个人还留在四楼,其中两个还是听风公会的成员。
情况没有超出姜君珏的意料太多,他瞥了眼暗沉得几乎看不清前路的走廊深处,打起手电筒,往记忆中他曾和张艺妤一起探索过的那个房间走去。
思维触及某个关键,他皱起了眉。
张艺妤跑哪儿去了,他怎么感觉好一会儿没看见她了?
姜君珏隐隐记起自己好像没在小房间的抄书大军中看到女孩的身影,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他的几名玩家。
只见麻雀似的张艺妤好端端地跟在队伍末位,在她前面相隔三个身位的则是拽得二五八万的陈立东。
看到两个有特殊身份的玩家都在眼皮子底下,姜君珏这才放下心来,却也不免有些担忧:“失眠症”带来的失忆效果着实严重,他的记忆都出现混乱了。
张艺妤被姜君珏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心头警铃大作,连忙在心里复习了一遍和陈立东串好的说辞,却不想姜君珏什么都没说,就转回了头继续前行。
一时间,她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她和陈立东是在五分钟前才回归大部队的,当时两人到达二楼,正好在楼梯口看到玩家队伍的尾巴,便悄悄跟了上去。
在姜君珏让害怕的人回去时,她拔腿就要后退,却被陈立东一把薅住,只能有苦难言地留在四楼。
七人的队伍行程不慢,很快就在姜君珏的带领下进了走廊底部那间房间。
教室模样的空间中整齐地摆放着矮桌,那说是桌子,看高度和长宽却更像解剖实验台。
每一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肉眼可见属于孩童。
在姜君珏跨入房间的那一刻,骷髅们纷纷调转方向面朝向他,没有嘴唇的口腔一开一合地唱起了调子古怪的歌谣。
好几个玩家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架势,不禁后退半步。
姜君珏冷静地吐着烟气,在同伴们面前维持住了沉着稳重的人设。
他等了足有半分钟,骷髅们越唱越起劲,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
他索性直接将手中画着鬼画符的纸张展开,横在离他最近的一个骷髅面前。
那个骷髅愣了两秒,吐出的音节变了调,大概是出于副本机制,开始翻译纸上的文字。
骷髅的口音很重,玩家们面面相觑,依旧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张艺妤同样凝神细听,正出神间,眼前毫无预兆地刷新出一行行银白色的文字,她下意识便念了出来:
“治疗失眠症的配方如下:半个人的毒蘑菇,半个人的黄蝴蝶,半个人的黄花朵,半个人的黑泥土,混合在一起烹煮,一个人就痊愈了。”
“半个人”?什么意思?
张艺妤眉头微皱,甫一抬眼,就见姜君珏正幽幽地盯着她看。
姜君珏用两指取下了唇间的烟,神情复杂:“看来只有女巫这个身份能听懂原住民鬼魂的话,也就是说,有些关键信息只有小张能知道……”
张艺妤小声道:“大佬,我其实也什么都听不懂,就是系统界面上刷新了一些文字……”
“你继续说,我听着。”姜君珏慢悠悠地颔首,“所以,‘半个人’这个量词是什么意思?”
“这不很明显吗?死在浴室或者档案室里的人会化作泥土,死在其他地方的人会随机长出蘑菇、黄蝴蝶或者黄花……”陈立东说着,声音沉了下来,“两个人死去后的遗物配成药剂,可以治好一个人,我们刚好有十八个人,也就是死十二个,救六个……”
空气一时凝滞,姜君珏砸吧着嘴大口抽烟,一双皱纹浅淡的眼睛始终深深注视着张艺妤。
张艺妤被看得心里发毛,只能低下头躲避那审视的目光。
毫无预兆的,她的脑海底部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张艺妤,你尽快违反一条规则,想办法被关进禁闭室。”
这声音无比熟悉,正属于已经被活埋在墓园里的齐斯,却不复之前的有气无力,听起来状态极佳,完全不像是被困在棺材里的样子。
“你……你没死?”张艺妤浑身都打起了颤,“那你当时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她闭上眼,看到黑暗的思维殿堂中悬浮着的金色藤蔓,只有指甲盖粗细的尾端正卷着属于她的灵魂叶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搓。
死亡预警疯狂跳动,她想起了她和陈立东说的那些话,想起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和陈立东一起杀了齐斯,想起她不仅往坑里填了好几铲子土,还踩了几脚……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脊背好像沐浴在寒风中,被毫不留情地吹打得阵阵发凉。
完了完了,“司契”从来不是个大度的人……
她绝对会被捏碎灵魂、凌虐而死吧?
“嗯哼,我还活着。之前的那些表现都是骗你的,怕你演不像。”
齐斯躺在漆黑的棺材里,隔空咂摸工具人的恐惧,只字不提活埋的事儿。
被陈立东看出破绽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他编最初那套谎话的时候对副本的了解不足,虽然在细节上做了不少模糊性处理,但随着越来越多线索的披露,聪明人迟早能回过味来。
同样,他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成为梅狄娜女士的眼中钉。
在烧了档案室后,借由副本的机制让山川信弘顶罪而死,谁知道其他玩家会不会察觉出端倪,举报他一手?
事已至此,通过棺材进入另一个空间势在必行。
在躺进棺材的那一刻,无数非叙述性信息涌入齐斯的脑海,告诉他:必须用泥土将棺材完全掩埋,才能穿梭时空。
进入副本以来,齐斯已经摸清了张艺妤的秉性,知道她胆小怯弱,没什么立场,稍微遇到点危险就会退缩;也知道她实力堪忧,浑身破绽,根本做不到隐蔽行事。
让她肩负埋土的重要任务,大概率要出事。
因此,齐斯没有像以往那样,搬出“不允许损害主体利益”“主体死后,客体也会死”等苛刻条款威胁工具人;同时一直持一种冷漠的、居高临下的态度。
——就是在为张艺妤的背叛提供方便。
此刻,齐斯噙着温和的笑,继续下令:“进入禁闭室后,将组队指环找个地方丢下。如果可以的话,想办法在角落刻下‘47’,做不到就算了。”
审判没有落地,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张艺妤看着依旧在把玩她的灵魂叶片的藤蔓,只觉得心头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爬,痒得她发痛。
齐斯那句“做不到就算了”,听起来云淡风轻,她却万不敢怠慢,连连在心里无声地说:“我一定会做到的!”
然后就听青年轻啧一声:“怎么了?吓成这样……我又不是什么喜欢把人凌迟成片再煮了吃的变态。”
张艺妤:“……”
姜君珏听不到张艺妤和齐斯在意识空间中的对话,见女孩忽然就脸色煞白,还以为是她在自己的施压下露出了马脚,当下追问:“小张,照你说的这个配方,我们就得死十二个人,你怎么看?”
“我?哈哈……”张艺妤干笑两声,忽然抓住自己的校服边沿,往上一剥。
姜君珏下意识别过头,好在女孩只是脱掉了校服外衣,露出了内里的绿色衣服。
所有玩家在第一时间都是懵的,完全想不明白她当众脱衣服是闹哪出。
下一秒,就见梅狄娜女士风风火火地冲进房间,用尖利的嗓音叫道:“你这个不穿校服的坏孩子,立刻自己去禁闭室!”
第五十四章 红枫叶寄宿学校(二十七)“红衣的神明悄然降临”
女孩从记事起就在红枫叶寄宿学校长大,从小到大都文静得像个聋哑姑娘。
老师和孩子们见到她时,她往往独自坐在照不到阳光的角落,安静地吮吸手指,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凝望来往的人群。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与众不同逐渐暴露。
她似乎罹患某种古怪的厌食症,在其他孩子狼吞虎咽稀缺的饭食之际,她往往只象征性地咽下一两口,便将剩余的饭菜交给同学瓜分。
有老师曾在偶然间目睹她蹲在长满蘑菇的阴暗墙角,用手指捞起菌蕈下松软的泥土塞到嘴里。等那名老师走过去制止时,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能被容忍,连忙将沾了泥土的手指藏到身后,在脸上挂起羞怯无辜的笑容。
不仅如此,女孩还能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听到常人无法听到的絮语。有一次轮到她去往墓园洒扫,她忽然在一株黄色的小花前蹲下,嘀嘀咕咕地发出常人听不懂的怪声。
起初老师们只当她是贪玩,就像寻常的小孩子喜欢想象出一个看不见的朋友那样,她不过是出于一种懵懂的天真,假装自己可以和花草对话。
直到有一天,一名老师将47钉上十字架,不久后又在深夜里看到那个古怪的坏孩子踏着无形的阶梯走了下来。
老师被诡异的场景所骇,下意识移开视线,却瞥见女孩不知何时站到了墓碑的丛林间,一如既往地大睁着明亮的眼睛,咬着手指吐出一串古怪的音节。
经过懂得原住民语言的梅狄娜女士翻译,那些音节的意思是“神牵引着他”,而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教过女孩那种已经被禁止的语言。
老师们自然知道在这片魔幻的土地上任何怪异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因而确信女孩可能拥有某种灵视。流言渐渐生长出枝蔓,并在暗地里蔓延传播,他们声称女孩是被神明注视的“女巫”,能够使出诡谲的巫术,像童谣预言的那样带来诅咒。
梅狄娜女士对此不以为然,一面残酷地惩罚女孩,试图让她改掉吃土的恶习;一面冷漠地宣布:“既然她能够说话,那就应该教会她真正应该学习的语言。”
在对待学生的严厉程度上,梅狄娜女士比起其他老师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她的教导下,女孩逐渐恢复正常,会吃光食堂的饭食,并且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当然,只有女孩自己知道,她不过是将所有隐秘的欲望和冲动都压抑在了心底,将一些事做得更小心、更隐蔽,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离开寝室,去舔舐厨房门口的湿土,哼唱天生就会的歌谣。
6月1日那天,托尔森先生提出要为一些好孩子进行洗礼,女孩本在名单之上,却因为触怒了梅狄娜女士而被关进禁闭室。
狭小逼仄的黑屋子中,女孩蜷缩在角落,却并不害怕孤独,因为她可以透过水泥墙壁看到其他房间的景象,视线甚至能一直穿过枫林,到达住满老师和学生的学校。
她静静地坐着,默默地舔舐房间里的灰尘,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远处的人群。
后来几天,越来越多的孩子被送进了禁闭室,她听到了“失眠症”“隔离”之类的词汇,并不能完全理解。她只能看到孩子们头顶象征着痛苦的紫色烟气,那些烟气中还夹杂着诡异的黄色小花。
她依旧记得黄花和黄蝴蝶和她曾见到的神明有关,每当黄花开遍土地的时节,神明总会和黄蝴蝶一同出现。
宏大的战争和死亡能够成就煊赫的正神,微小的痛苦和渴望自然也能吸引来邪神的一瞥。
同样知道这一秘辛的还有坏孩子47,他趴在地上绘制近似于咒文的文字,实是在举行仪式,向邪神祈祷。
他已然接近成功,黄色的鲜花和黄色的蝴蝶爬满残破的墙垣,跟随在他的脚边占领每一寸土壤,宣告神明即将到来。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神迹,47曾经向某几个孩子诉说他的见闻,很快就被扣上了“说谎者”的罪名。
但随着疫病的蔓延,过去一笑而过的“谎言”又被孩子们重新提起,并在现实的渲染下成为了他们矢口肯定、信誓旦旦的真相。恐惧经过时间的发酵演变成愤怒,憎恨似乎总能给人提供莫大的勇气。
女孩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头顶的紫烟变成象征恶意的黑色,他们诅咒47召来了邪神,带来了疾病,指斥他是最该死的恶魔。47却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身遭漂浮着一片不辨意义的金色。
沉默并不能换取同等的静谧,诅咒和谩骂变本加厉,铅灰色的水泥房中,恶毒的言语接踵而至,女孩因为敏锐的感受力能听到所有,也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属于生物本能层面的恐惧和厌烦。
她隔着厚重的水泥墙看抱膝坐在墙根的47,黄花开满了每一个角落,覆盖住了青白色蘑菇的尸体,光组成的蝴蝶在空中扑闪着翅膀飞舞,洒下点点金色的粼粉。
在某一个时刻,所有声音都远去了,天地间一片死寂。
女孩忽然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阴湿的小房间中,红衣的神明悄然降临,用光填满晦暗的空气。
……
原住民死难者纪念馆外,常胥和说梦两人一前一后,在枫林间前行。
两人去了墓园一趟,除了听到一首似是而非的歌谣外,便再没有找到什么有效的线索。看时间还早,两人果断决定先去传说中的禁闭室看看。
深秋时节,鲜红如火的枫叶在泥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大多已经干瘪,一踩踏上去便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瘦骨嶙峋的枫树肆意地戟张光秃秃的枝干,聊胜于无地阻碍玩家的步伐。
两人到达导游所说的禁闭室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