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斯默然两秒,终究还是接了别人用过的毛巾,低头将脚擦干,穿上鞋袜,挑了块干净的地方站着。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积水已经没过了玩家们的脚踝,漂浮的灰泥在每个人浸没在水里的部位缠了一圈。
那个后背有灰迹的玩家还在搓洗,却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
污迹甚至随着水流扩散开去,混杂着泥泞的脏水顺他后背流下,汇入玩家们脚下的积水,俨然是水中灰泥的来源。
便是再后知后觉,此时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还在洗的几个玩家纷纷关了水阀,匆忙套上衣服,往门边靠去,只留下那个玩家还在徒劳地扣挖后背。
听到玩家们凌乱的脚步声,那个玩家的声音恐惧中带着哀求:“你们等等我,我马上就好了……”
“你别洗了。”姜君珏说,“快走吧,我们不打算等你。”
那个玩家好像没听到,依旧淋在冷水下,揉搓后背。
姜君珏看了他半晌,神色凝重了几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齐斯数了数,浴室中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进来的是九人,而现在加上那个玩家,却是十人。
气氛凝滞住了,那个玩家见所有人都用看鬼的目光看着他,一时着了慌:“我……我和你们一起进来的啊。”
姜君珏没有说话,旁边的一人却想起了什么,叫道:“你不是被梅狄娜女士关禁闭了吗?你怎么回来了?”
“我……我关完就回来了……”
没有人出声。
只见地面上的积水忽然滚动起来,凝实出几张表情呆滞麻木的人脸,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玩家看。
几秒间,所有人脸都变得立体,从地上升了起来,飞到那个玩家的后背上,大口啃食那片蘑菇状的污迹。
那个玩家吃痛,仰头发出一声惨叫,挥舞着手臂,慌张地环顾四周。
他似乎看不到那些人脸,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近乎于本能地求救,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冲姜君珏伸出手:“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没有人上前,不仅是因为害怕被波及,更是因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在所有人冰冷的注视下,那个玩家的身形一寸寸矮了下去,皮肤出现干涸大地似的皲裂,一抔抔泥土从伤口中漏出。
人脸们贪婪和痴迷地舔舐那些泥土,一口口尽数吃了下去。
短短两分钟,那个玩家便被吃干净了,留下的残渣散落在积水里,化作脏污的泥泞。
与此同时,所有玩家都听到了系统提示音。
【主线任务已刷新】
【主线任务:杀死梅狄娜女士】
第三十六章 红枫叶寄宿学校(九)“他看到了那人的遗像”
【副本名称:《红枫叶寄宿学校》】
【副本类型:团队生存】
【前置提示:灾难反覆上演,生存并不容易;活着是一种幸运,死亡才是宿命】
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筑前,常胥肃然站立,左右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队友的身影。
他隐隐生出一丝不妙的直觉:这个副本恐怕会很复杂,主线任务也不再是以往那种浅显直白的“存活几天”或者“逃离这里”。
而会是……他最不擅长的解谜。
寂静中,旁白声在耳边幽幽响起:
【漫长的岁月里,一个种族的灭亡寂静无声;文明的遗存湮灭于战火,无从证明其曾经存在】
【有人称之为悲剧,也有人以之为伟大;消亡自有永有,灾难才是永恒】
【死者的尸骨腐烂在地,胜者的碑记拔地而起,纪念是否有其意义?】
【游客们,欢迎来到原住民死难者纪念馆】
常胥眉头微蹙。
难道不应该是“红枫叶寄宿学校”么?“纪念馆”是什么鬼?
他抬起头,只见水泥建筑的牌匾上,确确实实镌刻着一行英文。
在他注视两秒后,那行英文被翻译成“原住民死难者纪念馆”九个大字,砸在系统界面上。
建筑本身的确也不是学校的式样,水泥搭筑的外壁被用白色颜料刷过一遍,肃穆苍白得像一座枯萎的坟茔。
浅灰色的玻璃门镶嵌在墙体里,门前用大理石铺成三级石阶,正通到常胥脚下。
唯一和“红枫叶”这个名词有关的,是环簇着建筑的大片枫林。
随着常胥视线的移动,属于这个场景的视觉、听觉、触觉被他一寸寸感知,真实感层层渲染、加诸他身,来到陌生场景的隔阂快速淡去,好像他并非突兀出现,而是早有预谋地一路走来。
时间正是深秋,大片的枯枝光秃秃地裸露着,只有零星几片枯叶顽强地挂在枝头。鲜红如血的枫叶铺满了远近的水泥地,发出被踩踏的觱发的声响,像是燃烧的烈火。
常胥垂下眼,看着地上的枫叶时而被踩扁,时而被踢到一边,似乎有不少行人正从上面走过。
可奇怪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就好像……被单独圈禁在了一个孤独的异度空间里。
“这位朋友,你可是那位常胥?”身后传来一个文邹邹的声音,听着还算年轻。
常胥应声转头,只见一个穿白大褂、戴平框眼镜的青年正从枫林中向他走来,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在下听风说梦,全称是‘听风公会的说梦’,你可以叫我说梦。对了,这是网名,真名还是不说了,不好听。”
“听风说梦”这个称谓不算有名,却也并不陌生,他在游戏论坛的攻略区颇为活跃,至少常胥是听说过的。
至于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本人,那就无从查证了。
眼瞅着自称“说梦”的男子就要走到方圆五米的范围内,常胥淡淡道:“我开了直播,你再过来就要拍到你了。”
经历过《无望海》副本,他知晓了直播的害处,在进副本前向调查局申请过要关闭直播,无奈被拒绝了。
他缺少人类应有的情感,是一个随时可能脱离控制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总部的人从来都不放心他。
所谓直播,既是监视,也是束缚,他能够理解那些人的恐惧,能做的只有尽到告知义务,以防害人。
说梦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在意地笑笑:“嗯,我知道的,我还研究……看过你。这种事没什么的,在下也开直播了,开着玩儿。”
常胥颔首,不再理会说梦,转身踏上纪念馆门前的台阶,就要走进去。
说梦见状,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常胥的衣角:“欸,你别这么冲动啊,开门杀和假门口都是诡异游戏常见的套路,你防都不防一下吗?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要是出事了,在下也离凉凉不远了啊。”
常胥不动声色地停步,挑眉看他:“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说梦点头,“实不相瞒,在下是和三个朋友组队进来的,现在他们全没影了。我试了各种通讯手段,都联系不上他们。我猜测我和你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单独隔到了这个空间。”
见常胥垂眸沉思,他继续说了下去:“这里给我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具体怎样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太妙。在下建议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可以苟一点,先一起复盘一下已知信息……”
“两位游客朋友,欢迎来到原住民死难者纪念馆,我是你们这次游览的导游。”一道饱满的女声遥遥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穿黑色纱衣、作修女打扮的中年女人举着一个红色的小旗子,踏着一地红色的枫叶,款款走了过来。
她的腰上还别着一个扬声器,就是近几年的式样。
女人在纪念馆门口站定,冲离她最近的常胥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梅狄娜’,这是我们家族共用的名字。他们都叫我‘梅狄娜女士’,你们也可以这样称呼。”
言语触动了直觉,常胥不冷不热地问:“你们家族和这片土地是什么关系?有人在红枫叶寄宿学校……”
说梦一把捂住他的嘴,冲女人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有您这样美丽的女士充当导游,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进入纪念馆之前,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向我们介绍一下这里的概况和历史?”
“这些本来是要等你们进去后,一边参观一边向你们介绍的。”女人看了眼正在用目光扣问号的常胥,友善地笑了笑,“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大致讲一下,相信你们在过来之前,也做过这块的攻略,知道一些情况。”
说梦神情一肃,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女人娓娓道来:“这里曾经是一所寄宿学校,初建于十九世纪,收容了很多原住民的孩童,教授他们先进的知识和文化。我的祖母和太祖母都曾在这里任教,其中,我的太祖母是最早的一批老师之一。”
“她们希望能帮助原住民孩童更好地生存,可惜因为某些误会和种种令人感到抱歉的原因,那些来到学校的孩子大多得病死去了,学校的旧址也毁坏过一次,直到上个世纪才重新建起。”
“进入本世纪后,为了纪念那些可怜的孩子,促进不同种族之间的理解和团结,联邦将学校改建成纪念馆,以保存当时留下的一些史料,供后人观瞻。”
平淡的讲述没有波澜,明眼人却都能听出背后鲜血淋漓的恐怖。
死难业已发生,在生命消逝之后,再多的纪念对当事人又有什么用处呢?
当然,两人都不是喜欢伤春悲秋的圣母,同情自己还不够,完全没有余裕去同情副本背景板里的NPC。
常胥注视着女人浅棕色的肤色,问:“你是什么种族?”
女人一愣,两秒后略带苦涩地说:“我已经忘了我们族群的名字了,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东西本来都没有名字,不是么?不过我知道,我和这里的原住民属于同一个种族。”
她挥舞着手中的导游旗,纵身走进纪念馆,不再给玩家提问的时间:“两位请务必跟紧我,纪念馆很大,陈列的东西也很多,请千万不要走丢了。”
常胥和说梦相视一眼,没有迟疑,紧紧跟上了在前面带路的女人。
纪念馆一楼是一个巨大的平层,一眼望去,看不到其他游客。
空荡荡的场地中,几十个玻璃柜呈环形排布,里面陈列着各种器物,远远的还能看见一些泛黄的纸张,大抵是女人所说的“史料”。
玻璃柜上时不时有雾气氤氲,像是好奇的孩童趴伏在上面哈气,隐约能看到几个油腻腻的指印在玻璃表面游走。
这个纪念馆里似乎站满了人,只是看不见,也触碰不到。
女人走到一面墙壁前,抬手一指,声音通过扬声器放大,失真而游离:“两位来看看吧,这些都是当年死在红枫叶寄宿学校的孩子。他们幸运地留下了影像,还有更多不幸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留下。”
“当年,真的死了不少人呢……”
常胥抬眼看去。
灰黑色的石墙上,几百张照片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墙体里,一张张灰败得如同墓碑的脸冰冷地面向他,无神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有一张照片的色彩甚是鲜艳,呈现的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目光中满是惊恐。
常胥以那张照片为基准,往附近看去。
他注意到,在几百张孩童的照片中,夹杂着二十九幅属于成人的照相,有男有女,人种不一,来自五湖四海。
常胥一幅幅照片端详过去,一张无比熟悉的脸陡然撞入他的眼帘。
清秀的面容,柔和的眉眼,薄而狭的嘴唇,分明是齐斯!
他走过去,看到了照片右下角的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