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娅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瞪着齐斯:“周可,我们之间没有绝对的利益冲突,你把你知道的线索告诉我,算九州欠你一个人情。”
处决已经开始,齐斯靠在椅子上,任由自己的血肉被无形的存在一口口地咬掉,吞吃。
他其实对吃人没什么特殊的兴趣,因此对于被吃也没有超出限度的厌恶;阅读那些将此事描述得美妙诱人的书籍,他生不出任何的共情。
据他所知,食欲往往与爱欲挂钩,而他是个没有“爱”这种特质的怪物……
血液模糊了视线,顺着伤口横流灌入耳道,齐斯只模模糊糊听到辛西娅的劝诱。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仔细咂摸却能品出背后的恐惧。
她奈何不了齐斯,并且推演出了齐斯的计划成功后的结局。
此刻她居于弱势,唯一的破局点就是说动齐斯向她分享线索,让她也能一起活下去。
但可惜的是,齐斯向来没有救人的好心,也不想和九州牵扯过深。
“周可,我是九州的高层,你和我合作有利无害……”辛西娅还在劝说。
齐斯感受着全身密密麻麻的疼痛,用鼻腔喷出一声冷笑:“据我所知,那个可笑的公会将面子看得比命重要,可不敢在害人后还自报家门。”
“我虽然没有加入他们,但我和他们的高层很熟……”
齐斯已经听不太清辛西娅的话语了,意识开始和身体分离,并在某一刹那像成熟的果实那样脱落,飘向没有边际的高天。
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在这场剧目中的身份卡,“反派”二字格外清晰。
这一次,他依旧是反派。
这场游戏已不再掩饰它“不公平”的本质。
齐斯想明白了一切,豁然开朗,欲要哈哈大笑,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沉寂中,一张鲜红的纸页在黑暗里缓慢地翻了过去……
【主线任务已刷新】
【主线任务:逃离猩红剧院】
……
在查理坦然地说出“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这句话时,齐斯终于抓住了那丝一直隐隐有所感、却无法证实的违和感——
这个副本的“不公平”太明显了。
诚然,诡异游戏本身就做不到绝对的公平,考验运气的概率问题、参差不齐的玩家实力和副本难度,都是不公平的体现。
但诡异游戏从不会将这重底层逻辑如实告知玩家。
恰恰相反,它会给玩家一种所有人都处于同一起点、副本大公无私的暗示。唯有这样,才能满足玩家们的安全预期,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了求生而挣扎。
查理却有恃无恐地将“不公平”说了出来,在角色卡这一重元素的设计中,也从不掩饰这种不公平的存在……
这就由不得齐斯不怀疑了,查理的一些行径,真的是出于副本自身的机制吗?
《双喜镇》中,齐斯从徐瑶口中知晓,一些副本中的重要NPC有自主意识,留在副本中杀人也是出于和主神的交易。且这交易并不严格,这类NPC有时也可随自己心意做一些事情。
那么,查理会不会也是这种情况呢?
故意把属于游戏机制中的身份牌改造成四不像的“角色卡”,是否便是为了躲过诡异游戏的注意?
意识不知在黑暗中飘飞了多久,终于落到实处。
齐斯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高背椅上。
圆桌空荡荡的,旁边只坐了他一人。
他依旧在剧院里,不过周围的环境不复光鲜和辉煌。烧焦的气息在鼻尖游曳,举目四望,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焦黑的天花板和墙壁。
这是一片被大火灼烧过的土地,不知废弛了多久,余烬和灰尘起起落落,传递灾难业已发生的氛围。
齐斯站起身来,向微光莹莹的方向走去。
只见剧院的穹顶破了一个洞,外头正是夜晚,却有月光从缝隙间漏入。
光线照亮的地方端放着五个鸟笼,四个是空的,只有一个里面盘膝端坐着一个穿红色西装礼服的人影。
齐斯看着那人,眉眼弯弯地笑了:“我的罪恶,好久不见。”
在上一个场景中,他被关在笼子里;而在这个场景,他出来了,他的罪恶却被关了进去——想想都有些黑色幽默。
“好久不见。”红衣青年露出细密的牙齿,“你如果想离开的话,可以将笼子叠在一起,从这里爬出去。只有这一个提示,多余的话就不必问我了。”
齐斯闻言,将先前攒下的笑意尽数笑了出来。他一边笑,一边往后退去。
直到退到五步开外,他才收敛笑容:“不错的诱导。上一个意识空间中,玩家的本体被关在笼子里,罪恶在外横行无忌;而在这个空间,情况则截然相反。”
他顿了顿,声音含讽带刺:“经历过惨死的玩家意志薄弱,很容易被误导思维,将这里当作和意识空间相对的真实空间。但恕我直言,这个场景虽然看上去很真,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哦?”红衣青年的表皮从头顶开始融化,像是烧熟了的蜡油一样流淌在地,波浪似的起伏。
胶质的黏液如有生命般缓慢蠕动,勾连成新的形状,等再凝固沉淀下来时,坐在鸟笼里的赫然是个穿黑衣、戴白色面具的瘦长人影。
依旧是查理。
这个古怪的人偶将面具脸正对齐斯,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自己在剧本里说的。”齐斯道,“你的剧院已经被烧毁了,这么多年过去,估计早就被夷为平地了,谈何逃离?我们要逃离的猩红剧院,从来都是你的意识空间,你用执念创造的鬼域。”
“嗬嗬,猜得不错!”查理“啪啪”地鼓了两下掌,“不愧是我最看好的角色!可惜答对了也没有奖励!副本中的角色没有平等的权利,剧作家也不能因为偏爱擅自更改剧情,你有什么诉求只能等待戏剧谢幕再提。”
“——现在,1号先生,你可以回你的座位候场了!”
齐斯没有动,而是继续娓娓道来:“看得出来,你是个愤世嫉俗、自以为是的人。构筑了这么一座邪恶的剧院,却还要留下一些无聊的剧本,误导我们认为那些血腥的手段都是你的木偶的自作主张。剧作家查理先生,你还要躲在幕后多久呢?”
木偶查理不声不响,黑沉的天花板上却陡然生出无数双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下方的齐斯,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
齐斯好像没看到,继续说了下去:“你分明渴望观众的认可,却又自诩为艺术家,痛斥哗众取宠的戏码。让玩家们以意识的形式,反复投身于你创作的戏剧,恐怕也只是你自己的打算吧?”
空间剧烈地抖动起来,平地而起的寒风掀起阵阵呼啸,吹得白衬衣的下摆猎猎翻动。
齐斯的语气依旧平静:“被道具杀死的玩家会真正死亡,这才是属于副本自身的机制。而你自作主张地压榨玩家,生产出来的超过限度的那些罪恶,我猜你并不会上交给游戏,对吗?”
他停顿一息,倏忽竖起一指放到唇边,压低了声音:“我很好奇,如果让诡异游戏知道你的小动作,你还能不能继续和祂合作……”
“祂不会知道的。”查理的声音冷了下来,“只要我杀了你,就没有任何存在会知道。”
“真的吗?可惜我不信呢……”齐斯将手覆盖到左手腕的命运怀表上,唇角的笑一瞬间变得恶意满满。
他忽然抬起头,用一人一NPC都能听见的声音念道:“游离于生死边界的时空之主,司掌灾厄与福祉的命运主宰……”
“住口!”查理几乎是立刻明白了齐斯的打算,声音再无之前的冷静,“我放你离开,还可以给你一些我力所能及的好处……”
“不。”齐斯摇头。
他抬起手,一卷鲜红的契约长卷在他身前浮现出虚影,无风自动。
如血如荼的底色上,金灿灿的“契”字莹莹发亮,猎猎如火,折射模糊视线的微光。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罪恶,但从挖主神墙角来看,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我想说的是——
“你不如与我做个交易。”
………………
【注】《浮士德》是德国作家歌德创作的一部诗剧,讲述了浮士德和魔鬼梅菲斯特进行交易的故事。
第十九章 盛大演出(十九)《忏悔录》
【大火跳跃着冲进书房,残余的稿纸沾上火星,在迅速升温的空气中纷飞。查理扑向火海,想要再抢回一些手稿,却被离去的士兵们推搡倒地。他再也没有爬起,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
【炽烈的火焰烧焦了每一寸土地,红眼的木偶静静地站在火光中,看着他的创造者,双目无神,好像从未有过生命。】
【查理(盯着木偶):啊,最终只剩下你陪着我了。没有观众,也没有演出,我什么都没有了。(叹息)我曾经幻想过,在即将走向人生谢幕的时候,举行一场盛大演出作为结束,难道这场大火,便是神明给我的舞台吗?】
【木偶不言不语,被火焰烧出了木柴断裂的噼啪声。】
【查理(痛苦地呻吟):我们不能一起获得目光,只能一起走向毁灭啦。这是多么可怜的悲剧啊,一出主角死去、反派胜利的悲剧……】
【写作悲剧的剧作家以悲剧作为生命的结尾,这不是美,而是更大的悲剧。】
猩红剧院被熊熊烈火吞噬,剧作家查理和他的毕生心血一起死去。
幸运的是,他还有一箱手稿被他提前扔到了窗外,并未随着剧院一起焚毁。
被活活烧死的查理怨气不浅,化作幽魂在剧院的残躯和散佚的手稿中流转。
他期冀,他期盼,他执着地等待后人的阅读。
他想,等千百年后,哪怕只有一个人能找到他写的那些剧目,细心地收集整理起来,去演绎,去理解,去喜爱,那他也死而无憾了。
但可惜的是,查理并非怀大才不遇的天才,不过是个有些小才华、却又偏执顽固的疯子。
他的姓名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随着他的死亡而不再为人所知。
沉寂、沉寂、无声、无声……
或许这才是所谓的真实,一个蹩脚的、无聊的剧作家,哪怕在生前也没多少名气,更何况是死后呢?
查理痛苦地等待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稿被尘土覆盖。
人来人往,却从未有人低头注意到那些呕心沥血的字句。莎草纸埋得越来越深,他们踏在淤积的泥土上,将泥泞踏得越来越实。
手稿和剧院,不过是两座再不会有人光顾的枯坟。
千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幽魂来说稍短,但对于一个等待着认可的剧作家来说又太长了。
查理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陷入绝望,逐渐开始怨恨。
他怨恨禁止自己的剧目的国王,怨恨烧毁自己的剧院的士兵,怨恨……那些无法理解他的民众。
充斥着恨意的幽魂被幽禁在被大火焚烧得焦黑的剧院里,作为旧日的幻影萦绕着死去的建筑,发出阵阵凄厉的嘶鸣。
他的声音传不到太远,甚至穿不透门墙,只能惊吓到几个来剧院中玩探险游戏的小孩,并流传一段不被太多人相信的鬼话。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目击,寂静中时间被拉得漫长,只有木偶有时喷出几声似真似幻的冷笑,却又像风声捉弄而成的幻听。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查理会在不甘的孤独中消亡。
但在一个寂静的夜里,上天好像终于听到了查理的呼告,做出了应答。
金色的光束从天而降,自穹顶的缝隙中射入剧院,照亮一小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