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棉被铺开在床面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从外表的凹凸能够看出,下面躺了两个人。
齐斯上前一步,掀开棉被。浮尘飘忽飞起又缓慢沉降,将稀薄的光路折射得白灿灿一片。
两具骷髅并排躺在床上,擦拭得格外干净的白骨冰冷森然,披了一身窗外漏入房间的微光,璀璨得像被收藏家小心珍藏的宝藏。
现实和游戏的界限在眼前模糊了一瞬,齐斯看到一对端庄的夫妇牵着两个女孩的手,一者穿黑裙,一者穿红裙,阴恻恻地站在黑天之下。
夫妇的形影越来越淡,在某一个刹那散为星星点点的色块,墓园的弥撒声响至深夜,瘦长的黑色影子挖开坟墓,将尸体拖了出来……
先是床单下的红裙,再是被子里的骷髅……不得不说,安娜小姐的审美和他真是出奇地一致啊……
“这两位是安娜小姐的父母。”齐斯轻声说,“在他们死后,安娜小姐不甘心和他们分离,便在一个深夜将他们的尸体挖出,锁在主卧之中,好像他们还活着那样。”
常胥看着辨不出生前样貌的骷髅,问:“你怎么知道?”
齐斯笑了:“我说我猜的,你信吗?”
死亡不可避免,死者湮没无声,唯有活下去的人难以接受,用各种手段徒劳保留死者的遗存,自我欺骗般地让他们按生前的情态淹留,作为纪念。
——这就是标本制作的价值。
齐斯直起身,垂眼端详静静仰躺在床上的骷髅。
两秒后,他将手轻轻伸到骷髅枕着的枕头下方,果然摸到几张纸片。
两指一夹,他将纸片抽出,上面赫然写着一行行文字。
……
【安娜和安妮同时出生,在古老的传说中,双生子中的一人生来便背负着诅咒。我们并不相信这些,她们都是我们最爱的女儿,我们只想让她们快快乐乐长大。】
……
【安娜永远那么听话,安妮却总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真让人头痛】
……
【安娜越来越漂亮了,她是那么完美,她会得到幸福的。安妮的行为越来越古怪了,我们怀疑她想对安娜做什么,家里要举行宴会,先把她在房间里关一天吧】
……
【家里的猫死了,我们在安妮的房间里发现了猫的尸体,她杀了猫,用猫的血在墙上画各种可怕的符文,她在诅咒我们!】
……
【我们的病越来越重了,我们要死了……一定是安妮……】
……
笔记戛然而止。木床处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狭长的阴影投在脸上,余光瞥见一抹白色。
齐斯陡然抬眼,只见床上的两具骷髅不知何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以同样的角度转过头,朝他的方向看来。
指尖触到些许潮湿,手中的纸片上,黑色的文字一寸寸变成鲜血一般的红,湿漉漉、黏糊糊地从纸中渗出,向下流淌成瀑。
钟声的幻听在耳边炸开,如同定身的咒文下了针对行动的禁令,身体动弹不得,好似狂魔被铁索缠缚,昆虫被囚禁于琥珀。
齐斯瞳孔微缩。
第十七章 玫瑰庄园(十六)线索收束
二楼的客房中,叶子的尸体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缓缓滑落在地。
她到死也没想明白,在“只有鬼怪能杀死人类”的副本中,邹艳是怎么杀死她的。
邹艳收回右手,原本白皙的手臂上爬满丑陋的藤蔓状花纹,时有植物的触须从血管中钻出皮肉,血淋淋地开出微小的花骨朵。
鬼怪化的进程却仅仅停留在手臂。肩膀处,一个铁环箍住筋肉,阻止了藤蔓的进一步蔓延。
【名称:阻隔之环】
【类型:道具】
【效果:减缓诡异蔓延的进程】
【备注:面对早已注定的结局,恐惧和踌躇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是专门为这个副本配备的道具。
邹艳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和其他玩家不同,她是来找一样东西的。
现在,任务业已完成,是时候结束这个副本了。
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只需要再杀一个……
邹艳推门而出,走向最靠里的房间。
她记得,留守在里面的林辰是个新人。
……
三楼的房间中,客观时间好像在此刻停滞,常胥维持着弯腰站在床边的姿势,僵硬静默。扬起的灰尘悬浮在空中,在地面上投下点点影子。
光线黯淡下去,周围的景象如火中的老照片般泛黄蜷曲。齐斯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歌剧院中,幕布拉起,风琴声响,正在上演的是流传千年的吉尔伽美什神话。
暴君吉尔伽美什三分之一是人,三分之二是神,他的残忍使民怨沸腾,诸神便创造恩奇都来制衡他。恩奇都三分之一是人,三分之二是兽,长得和吉尔伽美什一模一样。
一者代表疯狂而邪恶的神性,一者意味温和而正义的人性,他们在激烈搏斗后成为好友,惺惺相惜,暴君被感化了,和恩奇都共同成为古巴比伦的英雄。
“他会成为另一个你,你的第二个自我。”穿黑色长裙的人影用饱满的腔调念诵对白,忽的像蝴蝶般飞身跃下舞台,牵起穿红裙的少女的手。
两个女孩亲昵地亲吻彼此,吻从脸颊一直滑至嘴唇,恰似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于是有了智慧和欲望,同兽区别开来。
闪电骤然横贯,白惨惨的光照亮相似的面容,一张白皙柔美,另一张却被狰狞的红色胎记横贯。
尖叫声响起,是焦急、担忧、愤怒和不可置信混杂在一起的声音。灯亮了,男人和女人冲过去将两个女孩分开。
这似乎是一场家庭宴会,宾客很少,主办的夫妇厉声呵斥:“安妮,你太过分了,回阁楼去!”
脸上长着胎记的黑衣女孩低垂着头,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古堡中回荡着阴冷的宣告:
“我喜欢姐姐,离开她我会死的。她也喜欢我,她答应过我,我们永远不分开。
“就因为我生来丑陋,姐姐美丽,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姐姐做什么都是对的。”
宾客和夫妇化作黑色的影子,女孩不像在同谁对话,倒像是在独白,隔着时空向路过的客人发出控诉。
她抚摸着脸上的胎记,知道自己是丑陋的,与她同胞而生的姐姐则是美丽的象征。
人总是会被自己不曾拥有的特质吸引,以为是爱,其实是缺乏;因为缺乏,所以贪婪,滋生欲望。
古堡外下着暴雨。
堆满杂物的阁楼中,女孩不哭不闹地静坐,看着灰白的蜘蛛网爬满腐烂的木头,混杂着虱蚤的尘埃在空中翻飞。
遍布灰尘的墙角,一尊小巧的神像泛着洁白莹润的光辉,用石头雕出的神明面容精致,美得摄人心魄。
祂将双手拢在胸前,垂下的眼注视手中用宝石雕成的血色玫瑰,邪异、平和而悲悯。
女孩膝行着接近,小心翼翼地捧起神像,在手指触碰的刹那,她听到了神的声音。
神问:“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品尝到你的欲望,你想向我祈祷吗?”
红衣的神明从天而降,比玫瑰更鲜艳的猩红眼眸微微张开,五官有如造物主的精雕细刻,每一寸都美得恰到好处。
那声音那面容好像有着使人放下戒备的魔力,女孩竟感受不到分毫对未知的恐惧,心底燃起让命运出现转机的希望。
她艳羡而痴迷地直视神,问:“祈祷又有什么用处呢?我生来丑陋,他们说我是恶魔的转世,我的存在也许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神将食指竖到唇间,说:“美与丑,善与恶,皆是众生。灵魂难以雕镌,外物则不难修饰。若你渴求美丽,便将玫瑰栽满阁楼,往后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魔鬼与神明相伴而生,人总认为美的是神,丑陋的是鬼,殊不知神自有永有,只有魔鬼才需要以美貌诱人堕落。
女孩答应了和神的交易,接下来无数个日夜,她偷偷跑出古堡,截取庄园里的玫瑰枝条带去阁楼,在地板的缝隙间灌满泥土,将枝条扦插其中。
她的手被玫瑰的刺划破,伤痕累累,凌乱的血痕渗出鲜红的血,滴落在地面流淌开诅咒般的符文。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忆起幼时姐姐给她的糖果,和她讲的故事,过去的幻影破碎成雾,只有她孤独地坐在阁楼里,和不知名号、猝然降临的神明做伴。
因为感受过美好,所以痛苦痛彻心扉;因为曾经得到过,所以欲望欲壑难填。
她想起姐姐如今忙忙碌碌地参加各种宴会,不再给予她一个目光;父母将她关在城堡中,投向她的目光充满担忧。
她对神说:“我要变得和姐姐一样美丽,这样便不会有人将我当做恶魔。我将可以和姐姐在一起,她会像我爱她一样爱我。”
神明拾起一朵坠地的玫瑰,说:“玫瑰是美丽的象征,我喜欢你栽种的玫瑰,作为报酬,你会得到美丽的。”
随着玫瑰的枝条爬满阁楼,女孩脸上的胎记淡了下去,本就与姐姐相似的容貌变得更像姐姐。
她在镜前看着已经找不出差别的五官轮廓,做出姐姐常做的柔婉神情,在镜面上落下一吻。
她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想,姐姐肯定也会喜欢的,就像她喜欢这样的姐姐。她们同胞出生,合该是一样的……
可姐姐不再愿意见她了,父母看向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恐惧,像在看一只镜中爬出来的恶鬼。
恶鬼在雨夜钻出阁楼,在古堡间来回游荡,隔着木门偷听父母的谈话。
父亲说:“安妮的行为越来越古怪了,我怕她终有一日会伤害安娜……要请神父来看看吗?”
母亲在迟疑:“不能让神父来,安妮会被处死的,我们好好看着她,不会出事的。”
父亲叹了口气:“明天就让安娜去乡下吧,我们尽早为安娜订一门亲事,让她俩分开……”
女孩平静地听着,无喜无悲地回到阁楼,在神前祈祷。
她说:“我想让两个人以不被人怀疑的方式死去,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神垂眸看她:“毁灭是容易的,修补却很是麻烦。”
她说:“他们害怕我,想要离我而去,不杀死他们,我会一无所有。”
神答应了,女孩的父母染上不治之症,短短三日便没了声息。
姐姐没有来得及去乡下,和女孩一起为父母举办葬礼,并许诺往后二人相依为命。
一切似乎都在往期望的方向发展,女孩惊觉神不曾向她收取代价。
她赶往阁楼,路过父母的卧房,看到大开的门板后空荡荡的大床,心好像被挖走了一块。
她在门外驻足,美丽的脸上逐渐织起孩童般的懵懂和茫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组织不了确切的语言。
玫瑰花瓣从阁楼飘落,在脚下积了浅浅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