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雯提供的信息大部分是错的,是有意误导玩家,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给出和真相截然不同的线索?
早在齐斯蹲到新郎身前时,周遭镇民的目光便都直勾勾地追随着他,以他为焦点,如有实质地勾连成网。
齐斯深知“人类比鬼怪还要可怕”的道理。
好好的一个镇子却装神弄鬼,镇民想必也不是善类。
【井中人】的线索是白纸黑字写着的,能干出那种事的镇民,杀人灭口也十分合理。
沐浴在众目睽睽之下,齐斯不动声色地抽回右手,粲然一笑:“恭喜恭喜,天赐良缘。”
他赫然是将先前道听途说的贺词复述了一遍。
而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刹那,好像触动了什么,视野有一刹那弥漫开红绡般的血色,耳畔响起了低低的哭泣声,极哀怨,极不甘……
异状只持续了两秒便消散了,齐斯发现自己依旧站在人群之中。
镇民们的目光依旧粘腻在他身上,好像要将他从内而外地看穿。
笼罩整座小镇的薄雾散去了些许,所有人和物和事不加阻隔地被冰冷的阳光淹没,蒙上一层照片曝光似的苍白。
齐斯若无所觉地站起身,缓缓向刘丙丁的方向靠去。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人高喊了一句什么,有一簇人群被新到的消息惊得安静了一秒,又反弹出更大的动静将所闻口口相传。
所有人的目光都短暂地移开,看向骚乱发生的方向。
不过几秒间,一声声议论便将消息传了过来。
“喜儿死了!”他们说。
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喜儿自杀了!”
第五十六章 双喜镇(十二)人与兽
言语是能够杀人的。
齐斯第一个用言语杀死的人,是一个叫“齐欣悦”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堂姐。
十六岁的齐斯蜷缩在阁楼的箱子里,听着屋外歇斯底里的争吵,拼凑出女孩被人欺凌、希望父母帮忙出头、反而被骂了一顿的事件全貌。
于是在女孩拿烟头烫他的时候,他认真而专注地盯着前者的手臂,说:“你受伤了。”
也许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女孩哭了,哭得很委屈,颠来倒去地讲述她的悲惨遭遇。
齐斯捏出理解的表情,耐心地听她说完,末了对她说:“我可以帮你制定一套杀人的计划,不会被看出来的。”
女孩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我做不到的……我不能杀人……”
习惯于欺凌弱小的人往往畏惧强大,也许正是因为被强者灌注了太多恶意,才会变本加厉地向弱者倾倒。
齐斯笑了出来:“我听说,人死后会变成鬼,而大部分人都是怕鬼的。”
女孩自杀是在半年后,也许并不直接是因为一句提点,毕竟人类这个容器足够脆弱,在盛装足够多的痛苦后便会像热胀冷缩的玻璃那样开裂。
但女孩确确实实在死前换上了象征不祥的红衣,并在死后带来了不小的灾难。
……
喜宴中,尚清北听到喜儿自杀的消息,立刻就知道他那个莫名其妙完成的支线任务是怎么回事了。
要破坏喜儿的喜事,所以让新郎和新娘中的一人死掉,逻辑上没毛病,可正常人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吧?
更何况,梦里那个声音说,之所以要破坏喜事,是因为喜儿嫁人后会死。听那口风,明显是想救喜儿的命啊……
想到诡谲的多重梦境,尚清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向正往人少处走的齐斯。
青年背着惨白的日光,一身白衬衫被照得发亮,边缘被微光模糊得像鬼怪的轮廓。
尚清北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似警惕,似忌惮。
不远处,徐嫂幽灵似的杵着,皱巴巴的脸上不见笑影。
新郎的亲眷们一拥而上,假惺惺地抹着眼角,你一言我一语:
“好好一姑娘怎么就死了呢?徐嫂你不是答应过我们,说出不了事的吗?”
“我们阿林没福气啊,好好地娶媳妇,就这么没掉了……”
他们埋怨着,不见悲伤,倒更像是借题发挥。
徐嫂冷笑:“老婆子我干了这么些年,哪次不是给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次我不占理,肯定会给你们个说法,但你们也别蹬鼻子上脸,当老婆子我好欺负!”
到底是积累了许多年的威望,她一句话镇住闹闹哄哄的镇民们,又侧过头,佝偻着脊背,对身边的几人小声吩咐些什么。
交谈的声音被压得极低,两步开外便听不到了。
站在旁边凑热闹的杜小宇见没人留意自己,便矮着身子往人群中挤了挤,想听上一耳朵。
甫一抬眼,就接触到徐嫂警告的眼神。
那眼神阴冷森然得如同毒蛇,让他毫不怀疑自己再上前一步,就会被毒牙刺破喉管。
杜小宇不傻,几秒间就想明白了,过去几十年都没出事,玩家们一来新娘子就死了,徐嫂八成认定了是玩家们干的。
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他一下子就想起清晨那会儿,齐斯貌似独自出去过,和喜儿说过几句话……
镇民们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对策,玩家们则悄悄地在没有人烟的巷口聚集。
都是正式玩家,结合结果倒推过程,很容易猜想出事情的始末。
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齐斯,等他给个说法。
“红事变白事,我们这也算是提前吃上席了吧?”齐斯开了个只有自己能理解的玩笑。
顶着玩家们忌惮的目光,他放弃了继续就话题背后的趣味性进行阐释的想法,平静地说:“早上出去的那一次,我给了喜儿一块刀片,想来她就是用那块刀片自杀的。”
继续骗人当然可以,齐斯能想出无数种合理的解释将自己摘干净,并且有信心凭借自己的演技,做到从神情到举止都天衣无缝——但没有必要。
团队的作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很多时候反而成为掣肘,提前为离开团队做准备势在必行。
线索和事实存在矛盾之处,这个副本的解谜难度恐怕不低,背后更是不知道有什么隐秘的机制。
主线任务是救出徐雯,而徐雯提供的信息是不可靠的,她所处的位置甚至很有可能不在双喜镇中。
一旦玩家们发现破解世界观、完成主线任务较为困难,大概率会选择触发保底死亡人数机制。
第二个副本中杨运东的下场历历在目,齐斯一点儿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他将早上发生的事如实陈述一遍,用幽默的腔调总结:“至于她为什么死得那么干脆,大概是因为我和她说了一些话,帮她想通了吧。”
李瑶眉头紧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喜儿明明没有威胁到我们啊。”
“为了制造混乱,扰动原有的剧情线。”齐斯勾起唇角,耐心地解答:
“你们难道没发现吗?我们从进副本到现在都处于被动,去的地方都是徐嫂安排的,知道的线索也是手机告诉我们的。
“我们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都在副本的安排和计划之中,继续这样下去,最好的结果不过是NE通关。
“我这人啊有点完美主义情结,很讨厌被人安排着拿到不完美的结局。所以,我只能尽我所能打乱这个副本的布置,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
在他人的布局中如何取得优势?
很简单——洗牌,捣乱,掀棋盘。
只要局势够乱,信息差就不复存在,玩家和NPC获得的信息量就会被拉到平齐的位置,这样一来不公平游戏也就有了博弈的余地。
“你早上为什么骗我们?你明明说你只是去问下线索……”刘丙丁的声音有些打颤,“你完全可以实话实说的啊。”
“我为什么要实话实说?”齐斯叹了口气,“要是你们当中有人圣母心爆棚,闹出什么乱子,可就不好看了。”
在场的五人中自然没有连NPC都舍不得伤害的圣母,但齐斯欺骗队友的行为依旧太过离经叛道。
尚清北冷哼:“你之前也说过,我们是一个团队,要团结一心。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相信你以后不会私藏关键线索?
“你这么理所当然地害死他人,现在是喜儿,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害到我们头上?”
典型的滑坡谬论,在此情此景下却显得颇有道理。
尚清北头头是道地乘胜追击:“齐文,你在副本开场的时候诱导我们认为你是九州公会的玩家,从而博取我们的信任和领导者地位。现在我固然无法完全证伪你的身份,但我想问你——
“在你的本心中,合作究竟摆在什么位置?九州那套和平与团结的宗旨,你又认同多少?你究竟能不能做到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
齐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环视众人,问:“你们有人是素食主义者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昨天晚饭的食物中有肉,没见谁少吃。
齐斯自顾自说了下去:“为了口腹之欲亦或是营养均衡,我们杀死动物;为了数量有限的机会,我们投入竞争,挤掉对手;为了活下去,我们尽最大努力做任何可以提升我们生存概率的事。
“当有足够的利益时,损人利己是人之常情;我和你们并没有任何区别。但不可否认,短期内我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我藏匿线索、伤害你们,对我来说有害无利。
“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说得再怎么大义凛然都是一种虚伪。毕竟,求生和逐利是刻入生物基因里的东西,不是么?”
他顿了顿,粲然一笑:“顺便,我确实不是九州的人,对他们的部分理念也不敢苟同。并且我认为,一个理性的聪明人远比善良的蠢货要有价值。”
玩家们面面相觑。
齐斯的论断和认知无疑十分符合屠杀流玩家的群体画像,行事也确实太无所顾忌了些。
冒充九州公会的玩家,谋取领导者地位,隐藏关键信息,哪一件事深究起来都有违玩家们墨守的公约。
可如果他真是屠杀流玩家,又为什么要实话实说呢?
李瑶喃喃自语:“但我们终究是人,不是野兽。”
齐斯被逗笑了,歪着头看她:“人为什么不能是野兽呢?”
青年的眼瞳中,一缕猩红扩散成叆叇一片,深不见光,笑意未能浸染眼底,使得那里呈现没有起伏的空洞。
李瑶没来由地感到心惊,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
齐斯却已经移开视线,淡淡道:“目前讨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探索整个双喜镇;第二,等徐雯的电话和信息。
“我建议我们分头行动,两人回喜儿家一趟,看看能不能从喜儿的房间中找到些什么;其他人一起去喜神庙。”
没有人对齐斯的安排有异议,喜神庙明显较为凶险,聚集更多的人力无可厚非。
也没有人对齐斯发号施令的行为表达不满。
他毕竟没实质上害过其他玩家,实力也确实不容小觑,谁也犯不着和他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