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人如果能在别人面前,如此毫不避讳地将这样危险的想法说出来,也说明对方其实已经把这件事当做了一种过往。
事实也正是如此,岑老师就这样坐在林深的面前。
如果他愿意的话,除了被那样一个突然坠落的人砸死之外,其实还有很多的手段跟办法。
但很明显,岑老师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也同时影响了他之后所有的行为。
“就是这样,”岑老师吸了一口气,把工作服往身上一套,“就是你这样的反应,才让我安心,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并不是希望得到别人更多的安慰和可怜,只是单纯地表达那个时候的想法而已,可我遇到太多的人,在听到我说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反应都是短暂的慌张,然后用尽自已一切的词汇来告诉我生命有多美丽,活着有多重要……”
岑老师一笑,没有去扣外套的扣子,只是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会不知道吗?我不就是因为太知道它有多美好多重要,那一瞬间才无比期盼自已失去它吗?”
这句话听起来很是矛盾,林深却也出奇地能够理解。
他没有开口提问,而是寻来一个椅子,在岑老师的旁边坐了下来。
“那天是我最糟糕的一天,”岑老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县城里出了一起很大的事故,没有人住也没有人维护的老房子倒塌,压到了不少当时路过附近的人,我的老婆和孩子也在其中,等我从做工的地方赶到医院的时候,知道的是他们已经断气了。”
平静的叙述,林深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波澜。
可或许正是这样的叙述,反而更能触动人内心深处的某根弦。
“那一瞬间我突然不知道我早出晚归,努力那么长时间到底为了什么,所有东西都是一场空,”他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手看着自已布满老茧的手心,“我无数次想要时间到退回事情发生前,然后冲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那里很危险,不要去……可是时间是不会倒流的,我只能看到他们就躺在那里,脸白得跟蜡一样。”
“你能想象吗?”岑老师突然抬头,看着林深问了这样一句,“天天风吹日晒的脸,我一次也没想到过可以白成那个样子。”
“我浑浑噩噩地要离开,结果头顶突然摔下来一个人,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在他砸到我之前就停住了脚步,就好像老天不希望我在那里死了一样。”
林深眼睛一转,看了看操作室四周的摆设,问道:“那时候……有这个地方了吗?”
“有,”岑老师点点头,“只不过东西没有这么齐全,很多都是我接手之后,不断交涉和争取来的,以前在这儿工作的,只有一个岁数很大的看门大爷。”
林深闻言一愣。
看门大爷?
如果按照岑老师的话来说,在他当时遇到这件事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了,那么说明问题出现可能还要比这个更早。
既然如此,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为什么会只有一个看门大爷?
似乎是看出了林深的疑问,岑老师继续说道:“说他是看门大爷,也是最初我从医院里的人那里听到的,可我实际跟他接触以后,发现他不仅仅是个看门大爷,他识字,会看书,讲话还有些文绉绉的,我有时候都听不懂,我就感觉他不是普通人。”
“而且他是第一个,在当时人摔下来之后的混乱场面下,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把我带离那里的人,”岑老师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回忆过往,“他什么都没说,就是带我来到这里,给了我一杯热茶,无声地陪着我坐着,一直到我的情绪突然之间崩溃然后哭了出来。”
“在那之后,他才开始向我询问事情发生的细节……”
林深回想了一下,开口问道:“就跟之前你问我的一样?”
“对,”岑老师点着头,“他年纪很大了,比现在的我还大不少,身体看起来也不好,但这一切都是从他那里继承来的,所以我也以为,我可能要等很久,等到喘气都不自在才能等到下一个人,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来了,或许我比他幸运不少。”
林深张了张嘴,答不上这句话。
他不是岑老师要等的人,而岑老师的时间也没有继续往前走了,所以或许是更加不幸,永远也等不来那个合适的人选了。
“为什么要继承呢?”林深只是跳过对方的话,继续问别的问题,“他与你非亲非故,你又遇到了那样的事情,一杯热茶和沉默的陪伴,我觉得不足够成为留下来的理由。”
岑老师的动作顿了一下,回道:“你说得对,确实不够,一切的决定是我看了他的笔记之后,才发生的改变。”
第472章 【1005】老人的笔记
笔记?
林深的眼睛快速眨了眨,他现在似乎对文字记录这种东西有些过分的敏感,听到“笔记”两个字,屁股都下意识地离开了椅面。
岑老师拄着膝盖缓慢地站起身,比了一个“嘘”的动作,转身走进医用屏风后面。
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是抽屉拉开又关上,然后再次上锁。
等岑老师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铁皮的饼干盒子,边角生锈明显,表面还有些漆都掉了下来。
这种储存物品的方式,充满了浓重的年代感。
岑老师再次坐下,用手抠住饼干盒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
林深把身子前倾,探过去看了看,发现里面放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笔,本子,散开的发黄纸页。
仔细看还有一些用黄色胶带粘合在一起的东西。
岑老师把饼干盒放在自已的腿上,拨开盖在上面的东西,从中间拿出来的,正是林深看到的那一沓用胶带勉强粘着的东西。
那应该原本是个笔记本,但因为时间的关系封皮早已不在,而纸页之间用来固定的棉线也都断裂,不得不用眼前这样的方式来进行固定。
纸张整体发黄,边缘更像是浸了茶水或者咖啡一样,变成了显眼的褐色。
而岑老师在小心翼翼把这沓纸页捧出来之后,转了个向,放到了林深的手里。
“我知道有些事情可遇不可求,”对方有些干哑的声音传入林深耳中,“就像当初我是自已决定留下来一样,我也不可能强行要求你做和我一样的选择,所以我觉得应该让你先看看这个东西,再做出你自已的决定。”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岑老师眼中的意思林深不是看不明白。
他只能低下头,盯着接到手里的纸页,一眼就在扉页上看到几个笔锋有力的大字。
【不可过度惊慌。】
【不可大声喊叫。】
【不可表现得异常害怕。】
时间让这些字变得有些模糊,墨水在泛黄的纸张上氤氲开。
只不过林深透过这几个字,还是能切身感受到对方通过笔画传递出来的冷静又坚决的意志。
这下他总算理解了,为什么在岑老师说这三句话时,有种强烈的书面语的感觉。
林深轻轻捏起一页纸张,就听到了咔嚓的脆响,他不得不放轻手指上的力道,缓慢地将扉页翻了过去。
书写这本笔记的人字迹工整,在岑老师还年轻的时代,这样一个识字又会看书,能写字还可以把字写得如此漂亮的,确实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不过真正打开正文的内容,林深反倒有些愣了,开头的内容像是日记,让他有一种不经同意就窥探他人隐私的感觉。
【远书的状态有些令人担忧,观察多日,心中惶惶,不安只越扩越大,遂于此记录,以备不时之需。】
“远书?”林深重复了一遍,感觉这应该是个人的名字。
岑老师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猜测应该是他认识的某个人,只不过我跟他接触之后,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守在这里,既没有人来探望,也没有人写信关心,当时医院里的人我也有留意过一遍,没有叫远书的,也没听任何人提起过这样一个名字。”
“或许这不是姓名,而是表字呢?”林深提出自已的想法。
岑老师闻言动作一顿,“表字?”
对方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就好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朝这个方向想过。
林深倒也不感觉意外,如果一件东西从一个人出生起到从来都没有接触过,那么这个人的脑海中也不可能凭空出现这样的概念,不知道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对,”林深想了想,“岑老师听过书吗?说书也好,话本也好,什么都可以,有没有听过讲以前的故事,或者是历史上的事情,提到一个人会介绍他姓甚名谁,字什么什么的,那个字就是‘表字’。”
岑老师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才突然眉毛一扬,像是明白了什么。
“据说这是在人成年之后,需要得到社会的尊重,同辈人之间如果还是直呼其名的话会显得不够恭敬,所以就取一个字来用于与人交往,表示相互尊重的,”林深盯着笔记上的“远书”二字,“虽然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文化逐渐消失、变少了,但如果你说得这个老人识字又会读书,看上去不像是普通人的话,或许是什么书香门第甚至更厉害的背景,还保留有这种文化坚持也说不定。”
“那……”岑老师一拍脑袋,“那我当时不知道,岂不是……”
林深摇了摇头,道:“也不一定笔记上写的这个‘远书’就还活着,开头就提到因为远书的状况有担忧,观察多日下来好像状况也没有改善,才开始记录的。”
话说到这里,林深又继续往下看。
【樊工说院子里新栽的树下面有股臭味,这树一移,觉多半活不了几日,但不知为何我还是未有过多犹豫,同意了开挖的提议,我在担忧什么?这院中的气氛逐日变得怪异,是我病了?还是真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在悄然发生?】
林深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突然转头看向岑老师,“岑老师你……认字是……”
“他教我的,”岑老师无力地笑了笑,“我并没有像你这么快就看到笔记,在第一次与他见面之后我就回家了,整日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已一个人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晃到医院里来,找他坐一坐,他什么都不会问我,就在旁边静静看书或是喝茶。”
他一边说,手一边在自已腿上着,“有一天他突然说,教我认字吧,我一开始是拒绝的,毕竟我的年纪了,让我学这些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但转念一想,或许有些事情专注着做一做,我可以逐渐摆脱掉当时的状态,也未尝不可?”
“我是想过无数次,要是回到那一刻,被砸死多好,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想法不正常,不该继续这么想,所以我同意了。”
第473章 【1005】所谓正轨
“那是不是第一具尸体,我不知道。”
岑老师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将话题从回忆过去给扯回到了正轨上,他的双眼依旧像是在看着当年的场景。
“时间太久了,我甚至回忆不起我当时面对那具掉落的尸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又或许是我当时已经太麻木,所以现在才想不起来那个时候的更多细节。”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将佝偻的后背稍稍往椅背上一靠,转眸看向林深。
“我只记得我当时第一次跟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那间储存尸体的房间还没有设置那么多柜子,”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虚空地画了几个方形,“很多简易的铁架子床并排摆着,盖着白布,有的空有的放着尸体,我没有去掀开看过,然后他问我还记不记得之前从我眼前摔下来的人,说实话我那时候记忆已经模糊了,对方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一点也记不住起来。”
“或许是因为当时我脑袋里根本没有更多的余裕……去装那些看似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我觉得我不过是一个,差点被跳楼的人砸死的过路人,一直到——”
林深屏住了呼吸,他看到岑老师的眼神变了。
很显然,在他看到老人的笔记之前,应该是更先看见过出现异常的尸体。
否则一个陌生人突然将自已的笔记交给自已,又要教自已读书认字,任谁都会下意识对其目的产生一定的怀疑。
岑老师因为家人确实是情绪失控,但这又不代表人就是傻了,别人给什么信什么。
“他带我到一张病床前,我知道上面一定是躺着一具尸体的,但我没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看,也没明白我那时候到底为什么没有直接转身就走,”岑老师说到这里,莫名地笑了笑,“我就那么看着他掀开了盖住尸体的白布,然后看到了那具摔得关节错位骨头断裂的尸体。”
说着他轻轻地摇头,“但吸引我注意的并不是尸体的惨状,而是那具尸体已经那么惨了,却被用束缚带困住手脚固定在床上,就好像他随时都会爬起来诈尸似的。”
林深一边听,一边轻轻翻动手中的笔记。
或许是岑老师沉默太多年了,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沟通宣泄的出口。
面对林深,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我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么的场面,樊工在我面前把树移开,更加浓烈的气味从土壤里发散出来时,心中潜藏着的那种不安越发扩大了,那味道谁不熟悉?在场的人全都变了脸色……震惊之余,我下意识的想法竟是庆幸此刻在我四周的,都是信得过的人,我麻烦樊工帮我把东西都挖出来,送到我办公室里去,也许……也许我可以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应该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
岑老师的叙述也几乎是同步进行着。
“但他没有急着向我解释什么,而是在观察我的表情。”
“观察……表情?”林深的视线从笔记上离开,抬起眼对上岑老师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