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娜看来,很难说“他”还是个活着的人类。
他的躯体包裹着层层叠叠的裹尸布,其一半身躯和裹尸布都呈现出近乎烧焦的漆黑状态,另一半身体则缠绕着沉重的符文枷锁,那些阴沉的锁链有一些甚至是直接从他的血肉中延伸出来,其末梢缠绕着跳动的血管和神经——这古老的守墓人就如一个由血肉之躯、钢铁束缚和死亡诅咒混合而成的可怕生物,从无名王者的陵寝中迈步而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些聚集在广场上的黑影。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守墓人”,凡娜这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感觉肌肉有些紧绷。
然后,她便看到那“守墓人”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人选已经抉出。
守墓人毫不迟疑地越过了广场上的每一个人,直到在凡娜面前停下脚步,他那被裹尸布和铁链缠绕的头颅上只有一只独眼暴露在外,这只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凡娜——尽管后者身材已经相当高大,可守墓人仍然比她高出了整整一头。
“你,可以进入墓室。”守墓人开口了,声音仿佛是从一具尸体中传出来般嘶哑,随后他又抬起那只仿佛被火烧焦的右手,那手中抓着一根羽毛笔,以及一卷羊皮纸。
“记下你听到的。”守墓人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第一百零四章 纸条
看着守墓人递到自己面前的羽毛笔和羊皮纸,凡娜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迅速平静下来。
“我可以进去多久?”她抬起头,注视着那无名的守墓人。
守墓人微微垂下头颅,这个同时兼具生死之姿的存在似乎认真判断了一下眼前灵魂的强度,给出一个冰冷的答复:“一瞬间,或者永恒。”
这个回答意味着即将从墓室中传达的信息是简短且单一的,但可能会指向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源头”,聆听者存在死亡可能。
凡娜轻轻点了点头,从守墓人身上收回了目光。
她迈步向不远处的那座巨大陵墓走去,守墓人也随之跟在她身后,腐朽暗沉的铁链在地上拖拽着,发出刺耳尖锐的噪声,而那些聚集在广场上的黑影则只是静静地看着,目送一位被选中的圣徒前往陵寝。
在陵寝的大门前,凡娜停了下来,她抬头仰望着那高耸的苍白石门,后者所传达出的某种古朴苍凉的气息让她心中微微触动。
她并非第一次在灵能集会中见到这座陵墓,却是第一次被选中,以“聆听者”的身份进入陵墓。
异象004,“无名王者陵墓”——这座位于某个奇异时空夹缝中的古代陵寝并不是深海教会名下控制的异象,而是由各正教轮流值守、共享的上古之物,从外观上,它是一座有着浓郁克里特古王国风格的陵寝,而现有的种种证据也表明,这座陵墓确实是那个古老王国留下的遗产——然而没有任何人知道具体是谁建造了它,也没有人知道这座古老的陵墓为何会化作“异象”。
人们只知道,这座陵墓中的主人会不定时向外界传达一些信息,这些信息中所携带的污染在大多数情况下足以要了凡人的命,但从另一方面,这些信息又足够可靠,精准,甚至可以直接揭示某些强大异常和异象的“真实情报”。
每当陵墓的主人向外传达信息的时候,都会有一名“守墓人”从墓室中走出,并选召聆听者进入陵墓——守墓人本身就是异象004的一部分,他无名无姓,忠于职务,谨守秘密,他会优先选择那些靠近集会广场的灵魂,而如果广场周围没有灵魂,他便会在全世界范围内随机带走受选者。
在人们尚未总结出异象004规律的年代里,这样的“随机选召”曾带走过成百上千的性命——直到数千年前一位天生圣徒的出现,才第一次打破这可怕的循环。
那位圣徒活着从无名王者陵墓返回人世,并向世人公布了第一份来自“无名王者”的馈赠:异常与异象最初的名单。
世人皆知异常与异象的分类方法及名单是克里特古王国遗留后世的馈赠,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份馈赠其实是以这样的方法流入人世——古王国留下了异象004,异象004则在千百次失败的选召之后才成功公布了最初的名录。
而在那之后,各大教会才渐渐掌握通过灵能集会来主动靠近陵墓、派遣圣徒成为“聆听者”的办法,让这古老的异象渐渐能够相对安全地为人所用。
“进入陵墓,准备聆听。”守墓人低沉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凡娜随之向前迈出脚步。
石门渐渐闭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守墓人的气息也同时消散在空气中——那个古老的看守者重新成为了陵墓的一部分,现在,他正通过无形的感知监视着进入坟墓的灵魂的一举一动。
苍白的火焰在通往墓室的走廊两侧燃烧起来,凡娜沿着火焰照亮的道路走向墓室深处,她的目光扫过两侧的墙壁,在巨石堆砌的墙壁上,依稀可以看到仿佛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纹路”。
“笔直向前,不可回头。”
“不可向守墓人询问墓室主人的身份和名字。”
“不可奔跑,不可喊叫,不可向任何神明祈祷。”
“保持谦卑与敬畏,但不可跪拜。”
“在进入墓室之后,不可开口。”
那是在过去无数岁月中由无数的“聆听者”留下的记录——在古老的年代里,绝大部分聆听者都死在了这条墓道中,而其中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人或许足够强大,便能够在死前留下这些警示后人的“叮嘱”。
这些宝贵的“叮嘱”如今已经被写在各大教会培养圣徒的典籍中,凡娜对它们烂熟于心,一字一句都不敢忘。
不过此刻凡娜突然又有些好奇——她听说过这墓道中存在先辈们留下的叮嘱,却没想到这里只有这些叮嘱,那些歇斯底里的,那些陷入疯狂的,那些在绝境中丧失希望而苦苦哀求甚至疯狂破坏的人呢?他们不曾在这墓道中留下痕迹么?
人性复杂,在各大教会成功控制住异象004之前,守墓人曾将成百上千的人带进这里,那些人中肯定也有精神崩溃者,有怨天尤人者,也免不了会有人在墓道的墙壁上留下疯言疯语甚至唾骂诅咒……可这一路走来,凡娜所见的只有先辈们留下的勉励与叮咛,就好像……
这里只允许那些坚毅而高尚的灵魂留下痕迹似的。
凡娜心中有些困惑,但最后也没有呼唤守墓人问出自己的疑惑。
理论上,她是可以在墓道阶段向守墓人搭话的,这并不违背陵墓的“规则”,守墓人本身也确实存在回应访客、主动解答问题的记录,但这是凡娜第一次以聆听者的身份进入这里,她很谨慎,不敢做多余的事情。
就这样在神经紧绷的情况下,年轻的审判官终于抵达了墓道的尽头——前方的微光摇曳间,她已经可以看到最深处的“无名王者墓室”。
她迈步跨过了走廊尽头的石门。
一座宽阔而古朴的墓室出现在她眼中。
偌大的金字塔状房间内,四面倾斜的苍白石壁上刻满了模糊不清的纹路,又有两排黑褐色的金属火盆分布在入口两侧,火盆中燃烧着苍白的火焰,升腾着朦胧的烟雾,墓室中央却看不到棺椁之类的东西——那里只有一把石质的座椅,座椅上,便是陵墓的主人。
那是一具无头的躯体,看上去似乎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其四肢被锁链牢牢地束缚着,手臂、胸口仿佛动物般覆盖着厚厚的黑色毛发,他的双足畸形扭曲,像是变了形的动物肢体,又仿佛曾被烈焰灼烧,呈现出焦黑溃烂的模样。
这具躯体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王座上,似乎对凡娜的造访没有任何反应。
但凡娜谨记着自己曾学习过的内容,她在看到那“无名王者”的瞬间便拿出了羊皮纸和羽毛笔,一边集中起精神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精神污染,一边准备记录下自己听到的……
凡娜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自己正平躺在集会广场的地面上,那些遥远而高耸的破碎支柱连接着混沌的天空和破碎的地面,更远处则聚集着成群的黑影。
有几个黑影正在朝自己走来,其中一个看上去似乎是瓦伦丁主教。
“你醒了,离开吧。”
守墓人嘶哑低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凡娜惊愕而艰难地抬起头,赫然发现自己竟躺在异象004的门口,眼角的余光中,她看到那个高大的守墓人正转身走入陵墓石门,紧接着便是一阵轰然震动——巨大的陵墓建筑在她身旁迅速下沉,并消失在广场的地面中。
凡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几个黑影便已经来到了她身旁,其中一个黑影发出瓦伦丁主教的声音:“凡娜你没事吧?我看到你从陵墓里走出来之后直接就晕在门口……”
“我……”凡娜缓慢地支撑起身体,感觉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但现在体力又在渐渐回流,这让她的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我进去多久?”
“一瞬间,”旁边另一名圣徒的虚影沉声说道,“你进入大门,然后大门闭合了一下,紧接着你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凡娜怔了怔,随后她又听到瓦伦丁主教开口:“羊皮纸呢?你看看自己都写下了什么东西?”
“哦,哦对,羊皮纸!”凡娜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并紧接着感觉到手中确实握着什么东西,她赶紧抬起手,下一秒,她的视线却凝固下来。
她手中原本那张完整的羊皮纸不知为何竟只剩一点点被撕碎剩下的纸片,只有几厘米长的小纸片上,仅有潦草的几个数字和字母:
“异常099-人偶。”
第一百零五章 集会解散之后
异常099-人偶。
这就是羊皮纸上仅有的内容,是凡娜从无名王者陵墓中返回之后所携带出的仅有的情报。
在看到那几个潦草字母的一瞬间,凡娜的表情就有些呆滞,她能感觉到,自己身旁的瓦伦丁主教以及另外几个身影同样陷入了错愕中,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位圣徒的黑影才突然沉声开口:“一个已有的‘异常’被凭空改变了……而且是在文明世界的视线之外。”
“它落入了失乡号手中,”另一名圣徒紧接着点了点头,“可能是那个幽灵船长做了什么……”
“可究竟是怎样的改变,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之前开口的圣徒显得忧心忡忡,“人偶灵柩与人偶之间所差的不只是几个字母……而且这次改变直接触动了无名王者陵墓,甚至让守墓人突然召集聆听者进入墓室以传达这份情报……”
几位圣徒严肃地低声讨论着,而他们的视线最终又都汇聚在凡娜身上,凡娜此刻也已经渐渐恢复过来,她在瓦伦丁主教的帮助下起身,看着手中仅剩的纸片:“……我完全不记得墓室中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墓道中行走。”
“遗忘在墓室中的经历是很正常的情况,这是你的心智在进行自我保护,所以才需要守墓人提供的羊皮纸和羽毛笔来记录下有用的情报,”瓦伦丁主教慢慢说道,“但你的羊皮纸上只剩下这几个单词,这情况就……不太对劲了。”
凡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才有些迟疑地嘀咕着:“羊皮纸是被我自己撕碎的么……”
“理论上,只可能是你,”瓦伦丁主教看着她,“陵墓中不会有别人,守墓人从不干涉聆听者与墓室主人的交流,而墓室主人除了传达消息之外不会有任何多余行动。”
凡娜心中困惑丛生,但在她想要继续开口之前,一个低沉庄严的女声却突然从广场边缘传来,打断了圣徒们的交流:“集会结束的时刻就要到了。”
圣徒们顿时纷纷肃立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凡娜也赶快整理好自己的状态,并看向广场尽头那个发出声音的身影——一位似乎身披华服的女性正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聚集起来的一个个圣徒。
那位女性身影的旁边没有跟着任何随从,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便已经散发着足够的威仪与气场,她的身影和其他“灵魂”一样也呈现出黑色剪影,但那黑影却比任何人的都要清晰、凝实,甚至凝实到了能隐隐约约看出容貌轮廓的程度,让人能看出她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性。
凡娜心怀敬畏地向那身影微微低头。
那便是深海教会的领袖,风暴女神葛莫娜在人世间的代行,坐镇风暴大教堂的教皇冕下,这位蒙受神恩的超凡者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她的灵魂都已经发生质变,甚至在这灵能集会场中都可以依稀呈现出作为“人”的完整样貌。
要知道,哪怕是力量远远凌驾于一般超凡者的“圣徒”们,在这集会场上也只不过能勉强维持人类轮廓而已。
凡娜感觉到教皇冕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圣徒凡娜,”教皇轻轻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威严却又温和,安抚着凡娜略有些沮丧的心情,“聆听者能从墓室中带出多少信息向来是一件不可控的事情,而且很多时候,聆听者带出来的情报并不只局限在羊皮纸上。”
“您的意思是……”凡娜好奇地抬起头,大着胆子问道。
“羊皮纸上残留的内容越少,就说明墓室主人所传达的信息越危险,是你的灵性预警在驱动着你,让你在墓室中销毁了自己写下的字句,以防那些危险的真理被昭之于众……有这条情报足矣,这足够让风暴大教堂作为参考,以拟定接下来的航路,并向吾主进行特定的祷告以寻求指引。”
凡娜认真聆听着教皇的言语,她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知道,这并不是随口而来的宽慰——教皇冕下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冕下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说明这件事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女神的认可。
她已经从无名王者陵墓中带出了足够有价值的情报。
“先散去吧,”那位雍容优雅的女士轻声说道,“这次集会到此结束,风暴大教堂将谨慎评估异象004这次所传达的信号——若有必要,我会降下喻令或再度召集诸圣徒。”
凡娜赶紧收了收心,她向着教皇的方向躬身行礼致敬,随后身影渐渐消散在这片混沌宽广的空间中,其他圣徒的身影也紧随其后,一个个黑影从广场上消失,不过眨眼功夫,这里便再度恢复了寂静。
偌大的集会场上,只剩下了古朴龟裂的石砖,支撑混沌天穹的立柱,以及风暴教皇海琳娜的灵魂投影。
这位蒙受葛莫娜恩眷的教皇并没有离去,在解散集会之后,她仍然静静地伫立在广场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广场中央那片空地。
过了不知多久,海琳娜突然扭头,看向了自己身旁不远处——那里的空气正如水波般荡漾起来,顷刻间,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似乎穿着一身袍服,与海琳娜一样,他的容貌竟也依稀可辨——那是一位表情严肃而苍老的男性。
紧接着,在这位苍老的高瘦男性身旁又浮现出了另一个身影,那是一位身材矮矮胖胖的老人,容貌依稀可辨,又带着和善的笑容。
“班斯特,”海琳娜先是对那高高瘦瘦的严肃苍老男性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看向那位笑容和善身材矮胖的老人,“卢恩——怎么,你们很空闲么?死亡教派和真理学院难道不用巡查边境?”
“边境近期平稳,留有可靠监控。”被称作班斯特的高瘦苍老男性言简意赅地说道。
“我们暂时把巡查边境的任务交给靠谱的人代劳了,”名叫卢恩的矮胖老人也跟着点点头,“这次主要是过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看样子文明世界不太平啊。”
“上次陵墓出现类似情况,也是在深海教会值守时期,”班斯特面无表情地说道,“好像是一百年前?”
“明知故问,”海琳娜淡淡开口,“上次当然是一百年前——那一次是我作为聆听者进入陵墓内部,那时候我还不是风暴大教堂的掌舵人,我记的很清楚。”
“是啊,上次是你进去,我也记的很清楚,”矮矮胖胖的老人卢恩抚着胡须,颇为感慨地回忆道,“你也是进去之后立刻就被陵墓‘扔’了出来,晕头转向地过了好久才清醒,而且就跟今天那个小姑娘一样,你带进墓室的羊皮纸也只剩下一个小纸条,上面也只有潦草的几个字母……海琳娜,还记得你一个世纪前从墓室中带出来的信息是什么吗?”
风暴大教堂的掌舵人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记得很清楚——‘异象005-失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