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
天地不宽了,因为他不知道该定多少钱。
哪怕他完整继承了这具身体的记忆,他也不知道该定多少钱——这家店从开张那天起就没卖过真的……而且古董这玩意儿也没个定价标准,他是个彻底的门外汉,这时候喊多少合适?
邓肯飞快思索起来,首先排除了按着店里那堆价签给定个二三十万的选项——因为哪怕这匕首是真的而且品相极佳,它距今的历史也只有一百多年,同时按照老先生刚才透露的情况,这种一个世纪前的匕首虽然存世量不多,却也不算孤品,当年的水手们是拿它当工具刀用的……这就注定了这玩意儿的价值有限。
年代较近,并非孤品,没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属于品相极佳但收藏观赏价值一般的近代产物,老先生看起来很喜欢它,这能稍微提高一点价钱,但再怎么提价也有限——人家还是妮娜的老师呢,这份关系也得考虑在里面。
邓肯寻思了一整圈,总共也就用了不到几秒钟,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带着微笑:“你开价吧——莫里斯先生,你是妮娜最尊敬的老师,我实在没办法按照普通客户那般开价。”
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见识的局限性,这时候自己开价要蒙一个靠谱的数字那实在比让山羊头三天不说话都难,开高开低都显得水平不行,那还不如随便给个台阶,让眼前这位老先生帮忙掌掌眼。
他相信这位莫里斯先生大概也能猜到自己的用意。
至于这场交易会不会吃亏……邓肯倒是很看得开。
无本的买卖,能亏到哪去——他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得一笔意外收入,顺便还能积累点经验,认识一位历史领域的专业人士,无论如何其实都是算赚的。
莫里斯认真思索起来。
他倒是没想太多,他现在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这把匕首上面。
“三千……三千四百索拉,这是我的估计,”莫里斯终于开口了,他似乎很是斟酌了一番才定下这个数字,“邓肯先生,你可能觉得这个价格过低了点,但要考虑到这把匕首本身的年代以及它的历史定位……这种非孤品的藏品在市场上折价是很厉害的。当然,它的品相很好,这很难得,但也要考虑到并不是所有收藏家都会对它感兴趣……”
老先生似乎在努力解释自己定出这个价格的理由,邓肯一边听着,脑海中却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在下城区,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全部开销加起来也只有两百多索拉——而大部分下城区平民的月收支几乎是没有结余的,有也极少。
这把匕首,几乎相当于下城区普通人家一年半的收入。
这就是一件“真货”在这里的价值,而且还是一件不那么贵重的“真货”。
他不知道是该感叹古董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状态,还是该感叹这下城区普通人的生活与所谓“上流社会体面嗜好”之间惊人的差距。
或许他该感叹眼前这老爷子真有钱。
“成交。”他轻轻呼了口气,面带微笑地对老先生说道。
他没有考虑讨价还价来浪费功夫。
无论如何,这对于现在的妮娜和他而言是很大一笔钱——举报个邪教徒窝点都远远没这么多。
他前不久还在考虑赚钱的门道,这时候却发现这件事似乎已经没那么急迫了。
世事无常。
莫里斯却感觉邓肯答应的过于痛快,他甚至因此产生了一点歉意:“其实……这个价格你是吃亏的,正常的估价,以这把匕首如今的存世数量以及品相来看,它至少还应再贵个一两成……但……”
老先生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窘迫:“我最近一段时间在收集古物方面的花销比较大,手头稍微有点……”
这位老先生比邓肯想象的还要坦诚。
“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价格,中间的差价就当做‘缘分’吧,”邓肯笑着说道,紧接着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向柜台后面,“对了,为庆祝这笔‘大生意’,我还有件赠品。”
莫里斯好奇又期待地看着,就看到邓肯从柜台后面的某个格子里取出了一枚小巧的紫水晶吊坠。
老先生眼尖,一眼就看到那吊坠上某个玻璃工坊的标签都没摘。
莫里斯:“……”
“具备安神祛邪效果的吊坠,水晶被施加过祝福,可以在幻象与诅咒中指引出正确的方位,古老的催眠师们用它来保护自己的精神,以应对梦境世界中潜藏的危险,”邓肯把吊坠推过去,表情一脸严肃,“它曾保护过一代又一代的主人,现在与你有缘……”
莫里斯犹豫着指了指吊坠的标签:“但这上面写着约翰尼玻璃工坊出品……”
“我知道,忘摘了,”邓肯面无表情地把标签摘掉,“这是赠品,我这店里哪有那么多真货当赠品?”
莫里斯愣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声:“好吧,说的也是——非常感谢你的‘赠品’,有了这东西……希望我女儿能少唠叨我几句。”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下吊坠,紧接着又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支票本:“我出门没带那么多现金——这张支票可以在十字街区或上城区的普兰德城邦银行兑付,你看可以么?”
邓肯面带微笑:“当然。”
一边这么说着,他的目光随之落在了莫里斯的支票上面。
最初听到妮娜提起自己的历史老师时他便有些疑问,今天真正接触到这位莫里斯先生之后,他的疑惑再一次冒了出来。
不论是从穿着打扮,还是从日常言行,以及在历史、文物方面的专业素养来看,这位老先生都显然不是寻常人——哪怕不知道上城区的情况如何,邓肯也能判断出这样一位学者更应该出现在上城区的大学里,而不是在十字街区的公立学校里面。
哪怕不考虑别的因素,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一个普普通通的公立学校历史老师,可以这么轻松地拿出下城区普通人一年半的收入,来买一件恰好看上眼的收藏品么?
第九十一章 错乱历史
普兰德城邦所谓的“公立学校”与上城区那些真正的大学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些由市政厅拨款扶持的学校并非培养真正学者的学府,它们更大的作用是为下城区的工厂以及为教会的蒸汽机关培训熟练的工人,并在这个过程中对大众进行基础的扫盲教育。
在这一前提下,十字街区那所公立学校的资源水平自然可以想象。
邓肯是第一次与莫里斯接触,但哪怕是第一印象,他也能看出这位老先生的学术造诣不凡,这是一位可以仅凭第一眼就从一堆杂物里准确识别出一件古物,并准确说出其年份和历史背景的真正的专家,他这样的专家,放在上城区的大学里都绰绰有余。
就事论事地讲,他的一肚子学识放在十字街区的公立学校里完全是在浪费,妮娜都说了,她班上几乎就没几个学生在意老先生教授的内容,大家能保持一堂课不睡觉就算尊师重道了。
更何况这位莫里斯先生还能拿出一大笔钱来购买一把一个世纪前的匕首——随身带着支票本的人可不像是一般市民。
邓肯想了想,直接开口问“您老怎么这么有钱”显得过于突兀,但用语言的艺术换个说法就很自然:
“其实我有些好奇,你这样的学者,怎么会留在十字街区的公立学校当老师?”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莫里斯似乎早已习惯了旁人在这方面的疑问,他只是淡淡一笑,一边小心地收好东西一边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年纪大了,厌倦了上城区那些大学里过于紧张的学术氛围,与其和年轻人争夺本就不多的资源,还不如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完成自己的研究……而且晚年还能把自己的知识传给更多的年轻人,这不是很好么?”
老人似乎没有全部说实话,但邓肯看出对方不想谈得太细,也就没有追问,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不过我听妮娜说,她的同学们倒是不怎么珍视你教导的知识啊……在这生存艰难的下城区,追索克里特古王国的光辉是否过于遥远了一点?”
“哪怕是在最深邃黑暗的阴沟陋巷里,只要灵性的头脑仍在思考,‘历史’就永远是有价值的,”莫里斯摇着头,“正是有了过去千百年的历史,我们才能走到今天。
“凡人的寿命很短暂,是对历史的继承和敬畏,才让文明的寿命可以远远超过个体的极限,而这也是我们有别于深海中那些诡异盲目之物的关键——它们悠久,却不懂得记录文明,便永远无法消灭我们。
“当然,邓肯先生,你说的也没错,在这下城区,很少有人会愿意听我的长篇大论……但哪怕只教会了一个学生,我也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时光没有白费。”
莫里斯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说着,随后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露出一个温和而歉意的微笑:“抱歉,职业习惯,我有些说教了。”
“没关系,我认为是很有价值的‘说教’,”邓肯立刻摆摆手,“事实上我倒是很乐意与你谈谈——你看,你是一位历史专家,我是一个古董商人,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行。”
从“老师”这方面,也是同行——邓肯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说真的,如果只从走进这家古董店的第一印象……我是真不相信你口中的‘同行’一词,”莫里斯摊开手,“但现在我多少有点相信了——你好歹还有一件真货呢。”
邓肯脸上表情特坦然,心说岂止一件真货——在老爷子填支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把失乡号所有的货仓在脑海里划拉了一遍,要不是担心冲击市场,他这时候连第八家分店的装修风格都给规划出来了……
心中定了定神,邓肯继续保持着面带微笑的淡然姿态:“我听妮娜说,您更擅长的其实是古代史,尤其是克里特古王国前后的历史?”
“严格来讲,只有‘后’,没有‘前’,”莫里斯立刻纠正道,“克里特古王国是深海时代的文明开端,在古王国之前就是大湮灭事件,那是文明的熔断之处,没有人能说得清那个时间点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有也只是各个城邦流传的荒野怪谈中自相矛盾的表述。”
邓肯若有所思:“文明的熔断之处……就像一道横亘在历史河流中的‘视界极限’么……”
莫里斯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视界极限?”
“一个概念,放在‘大湮灭’事件上的话,你可以将其看做一堵无形的时间墙,墙对面的一切信息都无法传递到墙的另一侧,不管是光学上的观测,还是事物的因果联系,都在那道界限前被切断,你永远无法站在边界一侧了解到另一侧发生了什么,就仿佛万事万物的时间轴都是从那道边界开始才突然出现一般。”
“相当有趣的说法!”莫里斯老先生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睛中甚至都微微放出光来,“横亘在历史中的视界极限……一堵时间墙……确实,非常贴切!邓肯先生,原谅我一开始对你的错诶印象和……轻视,你比我想象的更专业,难道你也时常研究古代史?”
“不,我在古代史方面没什么了解,只是思路比较灵活,有时候能想到一些奇妙的比喻罢了,”邓肯立刻谦虚地说着,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表现得无知一点,“不过我确实很好奇大湮灭时期的事情……你刚才提到,正统学界对大湮灭前的历史尚无公认,但各个城邦的‘野史’中却有很多互相矛盾的记录?这些记录又是什么样的?”
“野史怪谈而已……不过我确实也研究过一些,”莫里斯思索着,慢慢开口说道,“比如普兰德城邦曾有一份记录,是新城邦历1069年的一份手抄本,其原件已不可考,那份手抄本中如此描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
“世界是一个球体,漂浮在茫茫星海中,有无数天体作为星辰点缀夜空,天空有一轮太阳,还有三轮月亮,人类占据了三块大陆,其中一块大陆常年冰封,因此人们建造了一种名为‘穹顶’的装置,让它笼罩大陆,以制造‘永恒之春’,这穹顶的能源仿照了天空的太阳,以海水中的某种成分为燃料,几可永恒……”
莫里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给邓肯一些思考、记忆、整理的时间,紧接着又继续说道:
“而在冷港附近的一座岛屿上,探险家们却发现一份刻在岩石上的记录,那记录也是在描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学者们费尽心力将其破解之后却大感困惑——
“石板书上描述,一个被称作‘母星’的故乡已经枯竭,世人皆乘坐在名为‘阿比尼克斯’的巨大舰船上,这巨舰能跨越星海,以虚无中捕获的尘埃和气体为燃料,巨船航行了四万七千个日夜,突然被卷入‘巨大的闪光和旋涡’,随后船只在漩涡中解体消失,后裔们则从海水中生还,在洞窟中留下了关于故乡的回忆。
“当然,这些记录都不如轻风港的精灵们留下的传说离奇。
“精灵拥有千年寿命,他们的历史本应比其他短寿种族更加详尽、可靠,但不知为何,轻风港的历史反而是所有城邦历史中最支离破碎、荒诞离奇的,他们的许多卷宗甚至都被不知名的力量扭曲成了无法阅读的‘失落书卷’,因污染严重而不得不封存,而在精灵口耳相传的记述诗中,则如此描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
“世界是一个梦,是大魔神萨斯洛卡在半梦半醒间的一次呼吸,精灵们则在梦境中诞生,维持着萨斯洛卡的安眠,但有一天,这位魔神突然梦见大洪水来袭,祂惊醒过来,于是洪水从祂的梦境中泄露到了现实世界,精灵们也随之被洪水席卷到了现实……魔神萨斯洛卡因苏醒而消失了,精灵们再也回不去那个安宁祥和的家园,便在洪水之后的深海时代定居下来。”
第九十二章 无尽猜测
莫里斯叹了口气。
“当我们这些在历史中挖掘的人拼尽全力来到大湮灭这堵高墙前,穷尽一生去寻获文物、比对典籍,想要窥见那堵高墙对面的风景时,我们所面对的就是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老人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沮丧,仿佛是一位已经跋涉了大半生的旅者,在旅途的末尾仍旧看不到终点,而不得不接受现实。
“大湮灭之前的历史支离破碎,互相矛盾,不同城邦之间的记录宛若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抑或是互不相通的梦境……没有任何决定性证据能够证明其中哪一个记录是正确的,或有一套理论能够把这些互相矛盾的东西整合在一起。”
邓肯却一时间没有说话,因为他的思绪已如海浪般起伏,在莫里斯所描述的这些不可思议的“野史残片”中,他仿佛正在经历一场信息风暴的洗礼。
作为一个经历过信息时代,又有着不错联想能力的“异邦人”,他能够从对方的描述中想象或猜测出一些东西——
覆盖整个大陆的穹顶,那可能是某种人造生态装置,与太阳同源的能源系统,依靠海水中的物质为燃料,那可能是聚变科技。
在虚无中航行的巨船,依靠捕捉太空中的尘埃和气云来提供动力,这可能是一艘或数艘殖民星舰。
至于所谓魔神的梦境……从梦境中来到现实的海水……这个他一时间难以想象是什么东西,但这听上去很像是一个奇幻概念,是与前两段历史中的科技氛围画风截然不同的东西。
许多东西他都能找到解释或猜想,然而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拼凑到一起。
就像莫里斯说的,它们更像是一个个互不相通的梦境,在勾勒着完全不同的“史前历史”。
矛盾而破碎,完全无法用来重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样貌。
“或许你的说法是正确的,在大湮灭这个关键事件上,存在一道‘视界极限’,”莫里斯的声音从柜台对面传来,打断了邓肯的思绪,老人扶着额头,语气低沉,“我们无法观察到视界对面的‘事件’,因此大湮灭之前的历史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个永远无法溯源的概念。”
看着满心感慨的莫里斯,邓肯的思路却仍然没有停下,渐渐的,他反而冒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那……如果这些记录全是真的呢?”
莫里斯抬起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邓肯:“哦?”
“如果这些记录全是真的,每个城邦或每个种族记录的历史真的是他们认知中‘大湮灭之前的世界’真实的模样呢?”邓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或许我们一万年前的祖先们真的来自一个个完全不同的‘故乡’,有着截然不同的文明呢?大湮灭将这些来自不同世界的流亡者困在了这片大海上,而流亡者的后代在文明传承完全断绝之前把自己所知的东西勉强记录下来,一万年之后,就变成了让学者们困扰的‘矛盾历史’……”
他的思路活跃起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大湮灭的本质或许不是世界末日,而是一次‘大传送’呢?”
莫里斯惊讶地看着邓肯,突然说道:“……布洛克·本迪斯学派的猜想?世界漂流说?这是个比较冷门的流派,你对古代历史的研究原来这么深么?”
他这是一句赞叹,邓肯反而一下子有点蒙:听这意思,原来早有人想到这个可能性了?!